如果要在现代汉语中找一对最为纠结难辨的词,则非“作”与“做”莫属。在普通话中,“作”与“做”发音相同,词义缠夹,如何区分至今众说纷纭。王力先生在《汉语史稿》中说这两个字是一对骈词,一个词的旧形式和新形式同时存在就构成骈词。骈词虽同出一源,但由于各自发展,意义时或分歧,分工也各有不同。同一个时期,旧形式往往只残存在书面语言里,而新形式则出现在口语中,如“呼”与“唤”,“逆”与“迎”,“域”与“国”,“观”与“看”。“作”与“做”即是一对骈词,“作”早出,“做”晚出。
“乍”是“作”的初文,“乍”为会意字,甲骨文和金文皆上边从刀,下边从卜。《仪礼》有“卜人坐作龟”之语,此字正是卜人用刀刮削钻刻龟骨,然后灼烧之,视其裂兆进行占卜之意,故其本义指制作卜龟。后“乍”为引申义所专用,便另加意符“亻”写作“作”,读为zuò。制作卜龟是占卜的开始,故“作”既有制作之义,又有起始之义。《广韵·暮韵》:“作,造也。”《周礼·考工记序》:“作车以行陆,作舟以行水。”用的是制作义。《广雅·释诂一》:“作,始也。”《老子》第六十三章:“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用的是起始义。由开始又引申为兴起、产生,《说文解字》:“作,起也。”《易·乾》:“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又引申为振作,《左传·庄公十年》“曹刿论战”一节:“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进而引申指起立,《论语·子罕》:“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论语·先进》:“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用的都是此义。又指劳动、工作,《乐府诗集·杂歌谣辞·击壤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由此引出一个词“作息”,指工作和休息,如按时作息、作息制度。进而引申为当成、作为,《孔雀东南飞》:“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又引申为装,元萧德祥《杀狗劝夫》:“教那厮越妆模,越作势。”“扭捏作态”“装模作样”用的也是此义。由开始制作又引申指创作、创造,《论语·述而》:“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孟子·梁惠王上》:“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由创作又引申指作品,如佳作、成功之作。
“作”读zuō时,指从事制作的场所,如作坊、小器作。也指从事某种手艺的人,《京本通俗小说·碾玉观音》:“我是碾玉作,信州有几个相识,怕那里安得身。”
因为“作”承担的义项非常多,需要为其减负,最迟在晚唐五代,专门造了“做”字来承载“作”的“为也”“造也”义。《说文》及唐时字书中并无“做”字,宋丁度《集韵》:“作,宗祚切,造也,俗作做。”明张自烈《正字通》:“做,俗作字。”清顾炎武《音学五书》引《玉篇广韵指南》:“做字,《(玉)篇》《(广)韵》无此字,俗自撰。”所以说“做”是“作”分离派生出的后起的俗字和分别字。“做”为会意字,从人从故。从人,是因“做”的活动乃人之所为;从故,是因“故”的本义是“使之从事”,所以“做”在干、从事这类意思上承接了“作”的用法,但不用于兴起、起始等义。“做”有制作义,如做衣服、做张桌子。也有创作义,如做文章。也表示从事某种工作或活动,如做工、做生意。或是举行庆祝或纪念活动,如做满月、做寿。有充当、担任义,如做父母的、做官。也有当作义,如这篇文章可以做教材。还指结成某种关系,如做夫妻、做亲。也可以指假装出某种模样,如做鬼脸、做样子。
因为“做”“作”为同源词,有着藕断丝连的关系,它们的义项也彼此交缠,难以厘清,比如既可以说“做报告”,也可以说“作报告”;既可以写成“做证”,也可以写成“作证”;既可以写成“做秀”,也可以写成“作秀”;既可以说“做声”,也可以说“作声”。不少语言学家试着为二者作一分别。吕叔湘先生认为“作”与“做”的区别还是用“文”和“白”做标准,他在《现代汉语八百词》中讲道:“习惯上,具体东西的制造一般写成‘做’,如‘做桌子、做衣服、做文章’,抽象一点的、书面语言色彩重一点的词语,特别是成语里,一般都写成‘作’。”“作”的意义重点在“创”,是开创、创造,更宜用于精神产品,动作性不强,一般不生产出具体实物。“做”的意义重点在“制”,更宜用于物质产品,动作性较强,多生产出具体实物。吕先生认为,分不清该用哪个字的时候都可以写成“作”,从分别字与本字的关系、从文字学的角度看,分不清用法时写成本字不会出错。甚至有人认为“作”与“做”分不清,干脆统一用“作”,以避免纠缠。但现实的语用情况是“作”与“做”属于使用频率比较高的常用字,大多数情况下人们还是区别对待的。它们的义项既有交叉又有相互独立的部分,有许多词用不同的字意义完全不同,如“作客”与“做客”,“作法”与“做法”,“作成”与“做成”。
现在有些语言学家提出一套妥协方案:首字是zuo的动宾词组,全用“做”,比如:做贡献、做手术。首字是zuo的双音节词及成语、俗语等固定结构中,按习惯用法,比如:作品、做亲、天作之合、小题大做、作威作福、白日做梦。末字是zuo的双音节词或三音节词,全用“作”,比如:认作、叫作、读作、写作、称作。这个方案也存在许多问题,想要推广也非一朝一夕之事。
但在黄县话中,“作”与“做”的区分相对要简单很多,因为黄县话把“做”读成“zòu”,与“作”韵母不同,一听就听出来了。吕叔湘先生在《关于“的、地、得”和“做、作”》一文中说:“‘做’和‘作’本来是一个字。古代只有‘作’,是个入声字,后来在说话中变成去声,可是读书音还是入声,就有人造出一个‘做’字来代表说话的去声字音。”在很多方言中,“做”与“作”的读音都是不同的,黄县话只是区分得更加明显而已。并且黄县话里用“做”的地方特别多,做鞋、做袄、做裤儿、做衣裳、做针线、做营生、做买卖、做假账、做阄儿、做记号、做饭、做菜、做鸡、做鱼、做酒、做醋、做酱、做药、做芝麻糖、做黑粉儿、做饽饽、做片片、做火烧、做干粮、做桌儿、做凳儿、做马扎儿、做木匠活儿、做石头、做树盆、做头发、做个引火儿、做媒、做伴、做媳妇儿、做闺娘,都要用到“做”。“做嘴”就是普通话里亲吻的意思。给人当小老婆黄县话叫“做小嘞”。屋脊是一座房屋的眉眼,非得有经验的老瓦匠才能建造,黄县话称作“做脊”。婴儿刚学会挤鼻儿弄眼叫“做故事儿”“做丑关目”。做妈妈的生气了会骂孩子:“我能把你做一下打死不做两下。”别和他(她)计较,别和他(她)一般见识,叫作“你别和他(她)做一样嘞”。男盗女娼黄县话叫作“做贼养汉”,光想好事叫作“做梦说媳妇”,虚应故事叫“真能做样儿”,得过且过叫“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两可之间叫“这件事成不成还做两句话说”。黄瓜、芸豆老了可以“做种”,这个词儿还可以用到人身上,老爷儿们逗弄小小厮,会掐着小雀儿问:“这个好做什么?”标准答案是“好做种”,所以说一个人“不是人做嘞”是很严重的骂人话。电影《集结号》里谷子地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揍性”,就是德行、样子的意思,我怀疑应该写作“做性”。客人上门,必携礼品,按规矩也必定要回礼儿,送客之际,主人要给,客人推拒,要近乎程式化地“厮儿捰儿”地一番,这时主人必说的一句话就是:“你这是做什么?!”两个人要打架,强势一方必定带着威胁性的口吻质问对方:“你待做什么?!”(用文一点的话表达就是“你意欲何为?!”)设计害人叫“做手脚”“做扣儿”,比如:你小心这是他做嘞扣儿。假借某种名义行事叫“做幌儿”,比如:他成天拿儿写作业做幌儿,躲屋里玩手机。找个理由、借口叫“做由儿”,比如:一让你干活,你就拿写作业做由儿。“做引儿”一是指做发酵的媒介,比如:她去要了块老面做引儿。二是指由此引起彼的事物或话语,比如:他是想拿这事做引儿找你嘞别扭。签订契约叫“做字儿”,比如:我把房儿卖喽,前两天刚做嘞字儿。“做事儿”指有红白喜事要办酒席,比如:她家这两天要做事儿。活没干好别人指责你“没好做儿”“什么做手儿?”干不好用黄县话说就是“做不到好处”,比如:我以前没做过面鱼儿,怕做不到好处。黄县有句俗语叫“买卖好做,伙计难佮”,说明与人共事之难,这也是很多企业干着干着干黄了的原因。
黄县话用“作”的地方不多,这说明唐宋以后“作”“做”分化明显,高人雅士写文章或转(zhuǎi)文时多用“作”,而下里巴人日常用语多用“做”。“作孽”就是造孽,“作死”就是自寻死路,就像网上说的,“不作死就不会死(No zuo no die)”。网上形容一个人成熟,会说“人不作,话不多,事不拖”,可谓精辟。形容一个人坏到极点会说他“作黑”“作黑六道嘞”。形容一个人男女关系比较随便会说其“作风不好”。
上海话用“作(zuō)”来形容上海女人,就是有点娇纵任性的意思,整天想这要那,这也不称心,那也不满意,以折腾别人为主,稍带着折腾自己。这其中也有要吸引别人的注意之用意在。黄县话读作zuǒ,多用来形容小孩子调皮闯祸,比如:小厮儿能作;让他作死喽;你成天光知道胡作。“作弄人”就是捉弄人,“作穷儿”就是胡糟蹋、不好好过日子。“作索”有浪费的意思,比如:你别作索东西。有故意愚弄人的意思,比如:你这是作索老实人。有事情办砸的意思,比如:这事叫你办嘞,真是作索稀喽。还有侮辱、糟践之意,比如:那闺娘让人作索喽。“作登”有糟蹋、闹腾之意,比如:你就作登吧。这几个地方“作”都读作zuǒ,但是在普通话中,“作”只有zuō、zuò两种读音,那zuǒ的读音是如何来的呢?这就要从“作(zuò)料”“佐(zuǒ)料”这两组词说起。《现汉》(第1-6版)“作料”一词的释义都没什么变化:“烹调时用来增加滋味的油、盐、酱、醋和葱、蒜、生姜、花椒、大料等。”而“佐料”一词收录较晚,在《现汉》(第6版)才出现:“面食、菜肴做成后或临吃时所加的调味配料。”也就是说,“作料”侧重制作进行中尚未完成,在正在烹调的未熟的食物中放置,是炒菜用的;而“佐料”侧重制作完成,也就是在熟食中放置,相当于蘸水。但在实际的语用过程中,二者的用法极其混乱,有把烹调时放入的调味品称作“佐料”的,还有把做熟后临吃时所加的调味品称作“作料”的,所以《现汉》(第7版)将这两个词的释义重新做了调整,“作料”释为:“①烹调时用来增加滋味的油、盐、酱、醋和葱、蒜、生姜、花椒、大料等。② 面食、菜肴等做成后或临吃时所加的醋、酱油、香油和葱、蒜、生姜等调味配料。”“佐料”释为:“作料②。”“作料”的义项涵盖了“佐料”,这是比较符合语言事实的。从出现时间上看,“作料”最早见于明代,汤显祖《邯郸记》第八出:“小子光禄寺厨役,三百名中第一,刀砧使得精细,作料下得稳实。”而“佐料”最早见于清末民初徐珂的《清稗类钞·饮食·面》:“通常所食之面……皆以火鸡、火腿、鸡丝、虾仁、醋鱼、黄鱼、蟹肉为佐料。”为什么已经有了“作料”还要造出一个同义词“佐料”呢?原来“作”是清入声字,在有些方言中读作上声zuǒ,与“佐”同音,所以时间长了,就把“作料”写成“佐料”了(再加上有“佐餐”“佐酒”之类的词在那里比着,写成“佐料”感觉更文雅一点)。黄县话里不少“作”读作上声,这都是由古代的入声字分化来的。
普通里有些带“做”或“作”的词单凭读音是无法分辨的,只能根据语境来区分,而黄县话毋须如此。“作客”是去访问别人,自己当客人,比如:作客他乡。而“做客儿”是指过分谦让拘谨,有些放不开,比如:你到这儿还做客儿啊。“作法”指道士施行法术,比如:他请儿个老道儿来家作法。“做法”指制作物品或处理事情的方法,比如:这道菜嘞做法我一看就明白喽。“做作”指故意作出某种表情、腔调而显得虚假、不自然。这几组词黄县人一听读音就知道是“做”还是“作”,词语的不同含义也可直接区别开来。
正因为“作”“做”在黄县话中不同音,所以可以根据黄县话的语用材料来考察普通话中二者的分合,或许能起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效果,如《现汉》(第7版)中“做主”一词,黄县话一般说成“作主”,“做人”“做工”“做东”“做派”“做事”“做证”“好吃懒做”“一不做二不休”同样如此。有些普通话用“作”的地方黄县话却用“做”,如有个成语叫“作茧自缚”,黄县话则说蚕“做茧”,比如:有个虫儿在墙角上做儿个茧儿;还有个成语叫“弄虚作假”,黄县话则说成“做假”,比如:这是他俩儿在一块做嘞假;唐秦韬玉《贫女诗》:“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用黄县话说则是“做嫁衣裳”。不过随着近些年普通话的强势,年轻一代口中的“做”已经逐渐与“作”同流合音了,要想很准确地区分“作”“做”已经越来越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