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问:李白的《峨眉山月歌》为何被称为浑然天成的千秋绝调?
《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什么是“千秋绝调”?“千秋绝调”其实和“千古绝唱”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千古绝唱,是指从来少有的绝妙佳作。
诗在古早本是用来演唱的歌词,说唱作能说得过去。但是“千秋绝调”的说法,更倾向于音乐本身和音乐附着性更强的词牌——咱们平时说“小调”,是说曲子还是内容?
所以“千秋绝调”一般用来形容曲谱、音乐,比如“千秋绝调广陵散”——这就是没有词的,还有就是陈廷焯评论顾贞观的《金缕曲二首·其二》,这也是和乐演唱的词牌。
诗从汉起,就开始出现“徒歌”,逐渐从歌词独立为吟诵作品,并因此产生单独的汉字音韵学,通过四声、平仄来规范诗的创作。也正是因为吟诵体的规范,诗逐渐离歌而去,在形式上与音乐脱钩,在内容上也逐渐与大众宴乐脱钩,成为高级文人的精神文体。
李白正处在词牌诞生、诗逐渐走向格律体的关键时代。因此李白的作品古体诗多,用来演唱的也非常多,为什么我们今天读古体诗有时候感觉并不顺畅?那是因为在音乐附着下字词会发生变调——我们看今天的流行歌与歌词就知道,押不押平声都不重要,把他唱成那个声调就可以了。
李白和王昌龄是七绝规范成格律体的重要推手,但实际上在唐乐坊中,因为词牌出身低微,当时可能还没有进入上层,主流演唱的还是诗。
如王之涣、王翰的《凉州词》,虽然都是七绝模式,实际上都是为西凉乐曲所写的唱词。在当时诗依旧是拿来唱的,因而才有“乐府”——只分新旧。
以前讲过王昌龄、高适、王之涣等人的“旗亭画壁”故事,就是各人赌自己的作品是否被宫人演唱——那些作品,就今天而言,全都是诗,但是当时都是用来演唱的。
我们以今天的意识理解,诗词虽然同源,但是划分的标准是明显的,吟诵体和唱词有明显别——特别是词牌与古体诗的划分。
虽然词牌的音乐今天已经散佚(同样变成了吟诵体),但是它的格律曾经被音乐固化平仄,由不得我们像写古体诗一样在朗诵的基础上随心所欲。
就现下的标准,我们只能称乐曲或者词牌为“千秋绝调”,而把诗称作“千古绝唱”是没有问题的。
称作“千古绝唱”更合适那么,李白的《峨眉山月歌》到底是“千秋绝调”还是“千古绝唱”呢?
以他当时的创作冲动来看,自然是用来唱的,唐人可以称之为“绝调”。但是今天来看,称之为“绝调”就有些不合适,称之为“绝唱”也许更符合我们今天对这首作品的认知。
因为这是一首格律诗,是一首七绝。虽然它曾经被用来演唱,但是经过诗词分流,如今我们只能朗读它,用平仄校验它。而校验出来的结果,就是这是一首律诗。
首句“峨眉山月半轮秋”,“平平平仄仄平平”,是第三字不论的平起平收律句,通过相对、相粘原则,得出整首诗的平仄关系:
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平。
仄仄平平仄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第三句“夜发清溪向三峡”的平仄“仄仄平平仄平仄”是“仄仄平平平仄仄”的“锦鲤翻波”变格,是合律的。仔细验对,整首诗都是合律的,所以这是一首平起入韵,押平水韵“十一尤”部的七绝。
七绝作为词牌演唱也不新鲜,如先前提到的《凉州词》,还有《浪淘沙》、《采莲子》之类词牌,其实也类似七绝,另有《阳关曲》实际上就是王维的折腰体七绝《送元二使安西》。
在这种情况下,诗词不分,就只能用乐曲和唱词区分了。
音乐部分咱们称之为“千秋绝调”,文字部分咱们称之为“千古绝唱”。
不要人云亦云很显然,用“千古绝唱”来称呼李白的《峨眉山月歌》更加合适,而并非“千秋绝调”。
但是不论是哪一种称呼,都是有极大的褒扬性质,这种褒扬,虽然有一定的个人爱好在里面,但要当得上“千古”二字,还是必须经受住大多数人的评审考核的。
就好像很多人说七绝、七律第一,看了一些古人评说就人云亦云,你真的比较过同时期的大部分作品吗?古人在写诗评的时候和今人没什么不同,大都囿于自身才学和当时的心境,有一定代表性,也代表不了所有人——这也是为什么一些作品在文学地位上历来争端不断的原因。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黄鹤楼》和《登高》的七律第一之争,其实你脱离了写诗人、评诗人的时代特色来争夺第一,其实都是妄论。
在盛唐时代,七律规则不严,《黄鹤楼》以气象胜,被当时人认为第一是正常的。但是到了后来格律严谨起来,按照规则,《黄鹤楼》顶多算是半律体,那么《登高》自然就是毫无争议的“七律”第一了——这甚至都不关内容、意境、气象的事,因为格式的严谨已经把《黄鹤楼》踢出局了。
有时候真搞不懂这些人在争些什么,先把争论范围搞清楚才是正事。
唯有名正才能言顺,哪有那么多分歧?
《峨眉山月歌》好在哪里?从七绝的范畴来看,《峨眉山月歌》当然是佳作,但是你要加上“千古”,那就看你自己的阅读量和欣赏水平怎么样了。水平相当的七绝,不说别人,李白自己都一大把。例子太多,就不举了。
所以你说“绝无仅有”的“绝”,是说不上的,但是说“绝妙佳作”的“绝”,这首七绝倒也算排得上号。
《峨眉山月歌》最出挑之处,在于将李白出蜀路线的几个地点自然地安置在整首诗里面,而不突兀。这是我们创作七绝的难点之一,地名、人名是固有的,无法进行平仄调换,需要在创作的时候胸有成竹,巧妙安排。
能够做到气如长虹,一挥而就却并不“因辞害义”,这就是诗仙的本事。
首句有“峨眉山”,对句有“平羌江”,第三句有“清溪(驿)”、“三峡”,末句有“渝州”。短短二十八个字中,地名有五个(占用十二个字),要用剩下十六个字将这些地名有机组合起来,表达出作者所想,提升出意境,这就不仅仅需要才学和技巧,这是需要天赋的——李白偏偏就是诗歌天赋满点。
这首诗在加入了这么多地名的情况下,依旧毫无斧凿人工的痕迹,诗意流转如青衣江水,将峨眉山月色和诗人故土情怀表达得含而有致,余味无穷。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平羌江,就是今天的青衣江。语言简单明白,“半轮秋”表明了时间,融入两处地点,同时还在对句用月影入江,随波逐流构建了一幅月夜江流图。
半轮明月高高悬挂在峨眉山前,青衣江澄澈的水面倒映着月影。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清溪,指清溪驿。这里的“思君”的“君”有些专家认为是指友人,其实挺没有意思的。
标题是《峨眉山月歌》,按照李白惯常的浪漫思维,这里的“君”应该就是指峨眉山的月亮。他的“对影成三人”,其实就是把影子、月亮都拟人化了。为什么“思君不见”呢?因为要进入三峡了,峡高壁立,人在船上抬头看不见山月是很正常的事情。
夜间乘船出发,离开清溪直奔三峡。抬头看你,却被山峰遮蔽,只能依依不舍顺江去向渝州。
绝句因为字数少,言有不尽,所以一般情况下不会进行长时间、大地域的变换,而是用来记录某时某刻某地的情感激动。李白这首作品突破了限制,在峨眉山月的照拂下,进行了时空的大跨越,有五个地名的变化,还有时间的隐藏流动,关键是我们一点都不觉得突兀、累赘。
究其原因,第一是真实,这些地名都是他出蜀的路线,也是所有出蜀人的路线,是符合经验的;第二就是统领全诗的峨眉山月这一句有象征意义的艺术形象,将空间和时间统一起来,打开了读者符合逻辑的想象空间,同时渗透着作者的浪漫情怀和真实情感。
地名的使用也是富有变化的,如“峨眉山”是用来形容“月”,“平羌江”是用来形容水,这是虚用;而“清溪”、“三峡”、“渝州”则是实用,所处的位置也灵活变动,不会产生人为安排的痕迹,不显山露水,自然入妙地完成了空间的跨越。
这种写作手法,在唐诗中绝无仅有,大概只有杜甫的“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堪堪能敌,但是杜甫的修辞方式是地名叠对,虽然也真实,且更加工整,但是雕琢之相不可避免地外浮。更何况杜甫这首作品是律诗,有充足的空间表达情感,字词之间的难度虽高,却和《峨眉山月歌》的水到渠成还是有些差距。
从无限量放大内容空间这一方面来讲,《峨眉山月歌》确实称得上浑然天成的千古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