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房直子性格内向,深居简出,在互联网上能找到的关于她的资料不多。或许是小学到中学的频繁转学给她带来了不安全感和孤独感,使她的幻想中总弥漫着一种无边的寂寞,她却神奇地为这种寂寞注入了美好,使它们看起来一点都不灰暗。除了《天鹿》等为数不多的几部长篇外,她的作品都很短,写得极其精美,她的睿智和淡泊令她笔下不算完美的角色在幻想世界中都获得了治愈。
今天我们进入“写童书的人”专栏第6期——日本儿童文学作家安房直子(1943-1993)。她本名峰岸直子,毕业于日本女子大学国文科。1969年发表成名作《花椒娃娃》,获第三届日本儿童文学协会新人奖,从此走上幻想小说创作之路。其中《狐狸的窗户》曾被收入1992年日本小学教材。国内接力出版社和少年儿童出版社引进出版过她的多部作品。
她的“童话森林”有着浓郁的日本民间气息,故事中常常出现古老而神秘的精灵,以“随风潜入夜”的方式悄然而至,单纯、美好、自然。安房直子的幻想故事不仅是写给孩子的,更是写给孩子背后那些忙得焦头烂额的大人的。
独具特色的安房式“气味”与“微”的美学
中国古典小说集《聊斋志异》中曾描述了这样一个有趣的情节:一位盲僧只通过嗅闻纸张燃烧后的气味,就能判断所抄录文章水平的高低。相信大部分阅读安房直子幻想作品的读者不用通过焚烧、不须具备盲僧的异能,也能轻易感受到独具特色的安房式“气味”:那梦幻迷离的故事氛围、细腻温柔的笔触、兼具东西方特质的元素、孤独自伤的灵魂、悲喜交集的情绪……在作者微妙的“调和”下,融合成让人回味不尽的文学梦幻气息与滋味,甚至让人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在我看来,调和安房式文学气息与滋味,最关键的是“微”的手法。安房直子善于捕捉生活中具有美感的情景片段或微小元素,“比方说像雪夜中亮着的橘黄色的灯、在一片油菜花田里跑着的女孩子的身影、在森林里歇息的一大群白鸟。有时,则仅仅是蓝的或绿的颜色。”
安房直子作品《手绢上的花田》。
从极细微处着手,咀嚼其中隽永的审美滋味,从瞬间感受到无尽的时间、空间与人,将其置于审美幻想中予以生发。于是,一条鲜艳得耀眼的黄围巾、一串能引起回忆的风铃、一片蓝色的桔梗花田或大蓟原野、一点风雪夜中闪现的灯光、一面绣着银绿两色孔雀的旗帜……都能成为安房所谓“心象”的幻想世界生长点,从而延展出繁复而独具气息的安房童话森林。
从这个“心象”开始,安房又着力描写那些微妙的情感或难以启齿的复杂心绪或最为幽暗的伤痛:《黄围巾》用黄围巾的取舍与召唤,来表达渴望明亮而快乐生活的独居老人对心中藩篱的突围;《花椒娃娃》《蓝色的线》都描写了懵懂而无望的少女爱情的幻灭,将少女微妙朦胧的心绪表现得贴切而动人:《紫丁香街的帽子屋》则将中年危机纾解为暂时在幻想世界中的逃离和喘息,不断编织着的帽子就好像不断寻找的失落生活之梦;《火影的梦》《中了魔法的舌头》《蓝色的花》都有因惑于名利物欲而丧失本心的复杂心曲与悔痛;而《不可思议的文具店》《雪窗》《白鹦鹉的森林》《鹤之家》等作品则从不同角度表现了死亡的哀痛、郁结和疗愈。
由少年儿童出版社引进出版的安房直子作品集:《黄昏海的故事》《风与树的歌》《花香小镇》《白鹦鹉的森林》《遥远的野玫瑰村》《银孔雀》。
这些微妙的心绪在安房笔下,集中在一点或多点微小元素,像毛笔晕染,慢慢涂抹出一片奇异色彩,并渗入读者心灵中,将我们也带入到那个独具特质的安房式“气味”中:安房作品中幻境与现实常常缺乏明显的边界,像水墨在毛边纸上的洇开与渐没。
《绿蝶》汲取了日本怪谈小说的技巧,以五月夕阳下花丛中绿蝶的飞舞为幻想生长点,当“我”着魔一般疯狂追捕蝴蝶时,读者已经不经意间跟随踏入了幻想世界。《蓝色的线》则集中在蓝色的毛线上,以编织围脖和翻花鼓的动作来表达千代和周一的执念和幻觉,并将不同时空中两人相似的命运奇妙地连接在一起。而《狐狸的窗户》《大蓟原野》《秋天的风铃》《火影的梦》则分别利用广阔的花草色彩、光影的幻觉来生发和建构出幻想世界。
打通全身感官,丰富“微”的层次与质感
日本设计大师黑川雅之认为:“日本人感觉的‘微’,与感知气场的‘体感’或者说‘通过身体的全身感知’能力有关”。为了丰富“微”的气味的层次与质感,安房调动了多元身体感官来表达微妙感受,并将其尽力传达给读者。
熟悉安房作品的读者都知道,她笔下的视觉色彩非常丰富,有研究者曾将其作品按色彩形象划分为蓝色体系、橘黄色体系、绿色体系、粉红色体系等。当然,如安房自己坦陈,她最爱的还是蓝色,所以我们在她笔下能看到纷繁的蓝色事物:蓝色植物、蓝色用具、蓝色服饰、蓝色染料、蓝色动物,甚至一位角色的名字就叫“蓝”。安房选用的大多是明度较高的颜色,在色彩组合上更易于引起读者的梦幻感。
而在《秋天的声音》《原野之音》《秋天的风铃》《康乃馨的声音》《响板》《声音的森林》《来自大海的电话》《夏天的梦》等作品中安房则围绕声音来丰富内容,或描写声音所产生的微妙感觉:“传来了天上的星星一起摇响的声音”,或表现声音具有的特殊魔力:响板声可以使信太被悬铃木诱惑和俘获;老槲树林模仿动物的声音使其迷失。味觉和嗅觉的描写,则大多与食物有关:《桔梗的女儿》《酱萝卜之夜》和《月夜的桌布》等作品中都集中写到了对于山里风味的烹饪与品尝;《紫丁香街的帽子屋》中品尝彩虹刺身仿佛“啖着往昔的回忆”,还可以令主人公年轻三十岁;《中了魔法的舌头》更集中描写了一个关于烹饪和生活真味的故事。
由接力出版社引进出版的安房直子作品集:《手绢上的花田》《直到花豆煮熟》《风的旱冰鞋》《兔子屋的秘密》《红玫瑰旅馆的客人》《天鹿》。
也许这和安房常常在厨房写作有关:“一边咕嘟咕嘟地炖着菜,一边写”。有时候气味也会引起角色的情感遐想,在《熊之火》中小森嗅到巨熊“散发出一股让人怀念的干草的味道”,在攀谈中把大熊当成了自己的父亲;《桔梗的女儿》中木匠新吉品尝到新媳妇做的饭菜想起了山里的娘。
打通全身各种感官,或者将虚无缥缈的事物通过感觉赋予质感,这是安房审美感受的一个特点。她常常将天空比作玻璃、将沉静孤独比作坐在海底,花的影子可以穿在链上当护身符,憧憬心绪可以用两根绷紧的蓝线表示,夕阳下山可以有“唰、唰、唰唰”声,月光可以变成湿淋淋的丝线,秋天的风铃“让我想起了星星闪闪烁烁的声音”,森林之声可以化作可怕的漩涡,大海的颜色是一首优美的无字歌,艾蒿丸子蘸上甜豆沙吃身体会有春天来了的感觉,而远眺山中车站的灯光会让人怀念得想哭。如果说安房在心象视觉营建上像画家,在审美感受的捕捉和提炼上则更像是诗人。
安房曾说:“我常常会为了把某一天浮上心头的一个心象,让别人的眼睛也能够看到一般地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来,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就想写一篇作品。”正是前述各种感官所呈现出的丰富审美感受将安房努力想描绘的那个神奇“心象”立体、直感、多元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打开了通往异世界的大门,才能使我们真切体验到那独特的安房式“气味”。
这样的“气味”通过丰富入微的感受、细腻动人的笔法、奇妙的想象和对人性幽微处的不懈挖掘渗透到读者心田,微妙撩拨着我们的心弦:“一旦吸满了胸膛,说不出什么地方就会一阵阵地痛楚,然后,藏在身体的什么地方的某一件乐器,突然一下,就啜泣一般地奏响了”。这奏响的余音如此悠长,以至于读完安房作品的读者往往会沉浸在微茫的惆怅中。
安房直子作品《手绢上的花田》。
不但如此,在“微”美学的调和和指引下,安房作品中选取的幻想环境和元素也具有特殊的“气味”。她笔下的幻想故事往往发生在乡村特别是山村中,即使少数非乡村情景作品,也极少触及具体的现代城镇环境或复杂人际关系描写,显得寥落而单纯,而伴随着安房的乡村背景癖好,是一系列的乡村元素高频出现,如乡野植物动物、乡村土著、工匠职人、乡土美味、乡村歌戏、昔话怪谈、精灵鬼怪、民俗风物、神隐幻化等,这些乡村环境和元素为作品营造了悠远而神秘的氛围,并为人与(人化)动植物、神怪等杂处往来,发生奇妙故事创造了条件和合理性。以上这些综合起来可以称作安房作品的“乡野性”。
安房本人曾经连续多年夏天居住于长野县东轻井泽的山间小屋里安静地写作,也许那样的起居环境滋养了她敏锐的感受、丰富了她的想象,也给了她更多的写作灵感,因此偏爱营造作品的“乡野性”。这种“乡野性”给了她从容而细腻地去营构幻想世界的机会,去更加微妙地展现那些复杂的心绪和塑造“童话森林”中角色,并赋予作品一种古典气息。
但在这表面的古典气息之下是现代的写作技法和观念。就写作技法来看,安房虽借用了部分古典幻想故事的元素和桥段,但已经基本摆脱了传统幻想故事的叙事模式和语言,还尝试了不同叙事和技巧的写作方式:有以第一人称独白结构全篇、有幻觉与现实的交错、有对怪谈或昔话的改写和模仿、有尝试变换多种不同时空切换连接方式等等。
收录在《黄昏海的故事》 中的短篇“冬姑娘”。
关注人的境遇和人心的微妙变化
最为关键的是,她的写作从传统幻想作品注重传奇性转向日常与传奇并行,从对情节的关注转向对人的关注。人的境遇、人心的微妙变化和人性的幽微之处才是她关注的核心。
在她的笔下几乎没有完整幸福人生的主角,他们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缺憾、伤痛、郁结、卑琐和不满:《狐狸的窗户》《雪窗》《火影的梦》之类的作品主人公失去了亲人,《小鸟和玫瑰》《天空颜色的摇椅》中的主人公则有体质的不足或缺损,《遥远的野玫瑰村》《秋天的声音》《黄围巾》这些作品中的主角则有衰老和独居的寂寞。而且他们大多是群体中相对边缘化的畸零者,如安房所说:她的童话森林中“住在里头的,几乎都是孤独、纯洁、笨手笨脚而又不善于处世的东西。”
而安房的“微”美学就是对这些畸零者的境遇、内心的微妙变化表现的美学,是对幽微人性探寻的美学,她极力调动的多感官微妙感受和感官的打通也是为了导引读者进入到真实人性的世界,更加贴近和理解那些“孤独、纯洁、笨手笨脚而又不善于处世的东西”。
安房直子作品《巨鹿》插图。
她可以在《桔梗的女儿》中通过对红色饭碗及食物的态度表现欲望驱使下淳朴之人背离本性的悲剧,在《花椒娃娃》中通过童年嬉戏与成人后变迁对比一层层翻出更加无望的爱情。《火影的梦》因物而失人的悔恨,在似幻似真的炉火中得到了补偿。《银孔雀》以两种颜色孔雀图案的编织隐喻了固守的老者与希望走向新天地的青年之间观念的冲突与悲剧。《紫丁香街的帽子屋》中主人公在紫丁香光芒中的青春追忆和慨叹反衬出现实中年人的无力、无趣和无奈。《黄围巾》中老人既渴望自在生活又受制于自我观念和他人目光,内心冲突聚焦于黄围巾的佩戴上,在黄围巾的召唤下终于突破了心的壁障。《蓝色的线》以毛线的编织与翻戏表现人物情感的微妙变化和两个命运相怜的畸零者隔着时空的理解与吸引。
所以,安房的“微”的美学是以艺术的方式对微妙人性的关照,如她自己所言,那片漆黑总有风呼呼吹过的童话森林,“像月光似的,常常会有微弱的光照进来,能模模糊糊地看得见里头的东西”。她温柔得怕惊动什么似的“微”艺术气息,正是想带领读者小心翼翼地去探访那些孤独、脆弱而残损的“东西”。因为那些东西身上也有着安房自己的一点影子、一片灵魂——展示自我的幽暗之处总是艰难而犹疑的。
在幻想世界里完成对自我的疗愈
一岁时被过继给姨母成为养女,直到很晚才知晓自己的身世,童年时代因父亲工作原因几乎一直在转学中度过,性格比较内向,在特别重视体育的日本校园环境中又不擅长体育(《小鸟与玫瑰》中的小个子少女正是自我映射),以上种种交织起来,给安房的内心造成了很大的不安感和缺乏归属感,使得安房的性格里总有一种孤独、忧伤,甚至趋于封闭的特质。因此,安房安排笔下的角色在幻想世界的治愈,其实就是对自我的疗愈,那温柔的气息也是对自我受伤心灵的呵护,她的幻想作品其实是用艺术的方式对现实敞开自我。
因此,安房对笔下的角色总是同情与悲悯的,情节上极少出现古典作品中那种善恶分明、冲突激烈、结局注定式的戏剧化结构,更多集中于内心的犹疑或灵魂的迷失。没有绝望的挣扎、没有绝对的反角、“哀而不伤,乐而不淫”,对那些犯错者、侵害者似乎也不忍苛责,连妖魔鬼怪也变得可爱起来:安房的作品气味是“柔化”和“温和”的。
收录在《银孔雀》 中的短篇“熊之火”。
《狐狸的窗户》中的猎人本来是盘算要杀死狐狸,却不知不觉地做了狐狸的客人,明明已经识破小狐狸幻化的店员,心绪却转向“茶都给倒了,不染点什么,也对不住人家啊”;《熊之火》中的巨熊坦陈饥饿的时候“说不定还会吃人”,却幽默地识破小森的装死,它的皮毛暖意、烟草气味和随和态度,安抚了被同伴撇下的主人公,甚至产生了可以倾诉依靠的父亲的幻觉。囚禁少女于梦中的老海龟意识到自己干了坏事和感动于良太的赤诚,以牺牲百年寿命成全了一对爱人;雨点宝宝因为女孩送去的砂糖而没有摧毁结怨的村庄。
就连她笔下频繁出现的死亡也没有那么可怖和悲伤:类似鼹吉跌入深井,弥留之际感觉在果冻一般的蓝色中向天上飞去这样的描写,安房在《不可思议的文具店》《雪窗》《白鹦鹉的森林》《鹤之家》这些以死亡及其伤痛为中心的作品中,都将死亡处理为轻盈化和梦幻化。
黑川雅之分析日本审美关键词之一的“微”,即是“细节中体现整体”的理念:“‘现在’中有时间的一切,‘这里’有空间的一切,‘个体’内有人的一切。”并且指出:“要想知道人是什么,从自己的外部去寻找是看不到的,只有挖掘自己的内心深处,才能看到‘人’的本质。”我想,这也许就是安房的作品打动不同时间、地域、年龄和身份读者的地方,因为安房对文学“个体”幽微内心的挖掘,恰恰也反映了现实中每个人的灵魂;从那些“孤独、纯洁、笨手笨脚而又不善于处世的东西”身上读者也看到了自己内心迷茫、脆弱、残损、纠结等黑暗而隐秘的一面,从而产生悲戚与共鸣。
读者将会感怀于安房未用热辣阳光去曝光这一面,而是以温柔安宁的月光洒落在“漆黑的森林”中。这月光不仅仅是作品所散发出安抚心灵的独特气息,也是安房用幻想打开的另一个世界维度,在那里,无论是成长中的孩子,还是被生活磨蚀的成人,都可以从中得到抚慰、补偿和疗愈,给我们以爱、勇气和希望,从而再次拥有面对现实的力量,就像从魔法花园中逃出的小个子少女一样,变得“像玫瑰花一样美丽、像小鸟一样明朗”。
撰文 | 周明刚
编辑 | 申婵
校对 | 李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