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不止一次看见爷爷戴着老花镜,桌上放了一本字典,在书房的灯下写信的身影。我问他,给谁写呢,写什么呢?爷爷不说,默默地写,只有碰到不确定的词时才来问我。奶奶说,这不挺好,不用管他。
爷爷写啊写啊,写好就在桌上叠得整整齐齐,眼见着桌边的稿纸“万丈高楼平地起”,爷爷依然写着那些无人知道的东西。也从未看见有人偷看,被当成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我倚在门框上看爷爷理了理稿件站起来,招呼我进来,第一次听见爷爷用很轻的声音说,你看看。看什么呢?爷爷不说,离开了。
我带着狐疑上前,摊开最上面的那页,看出是封信,信的开头是端端正正乃至有些小心翼翼的抬头:
亲爱的
我一惊,这什么情况?我要告诉奶奶吗?爷爷看着不像这种人啊。我继续看:
我从没跟你说过爱你,我这个人害羞,这种话讲不出口,但我深以为你是知道的。我们以前日子的苦,也没有现在年轻人那样像样的婚礼,这些年也曾觉得亏欠。
我默然,翻到下一页:
儿子说,我应该趁着还年轻带你出去转转,你几十年前就说要去北京看看天安门,要去看天安门的升国旗,我们没有去。你知道我们条件不好,还安慰我那只是你随口一说,让我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后来宽慰自己说,日子还长,等儿子工作了,我们就有时间了;我和自己说,没关系,等儿子成家了,我们就有时间了;我和自己说,没关系,日子还长,儿子刚刚有了女儿,等孙女大了,不用我们帮忙带了,我们就有时间了,那时我带你去北京。白云苍狗,去北京早就是一件一张机票就能解决的事情,孙女都大学了,但我未曾带你去北京。
我又翻到下一页:
你总抱怨一把年纪还要给我“做牛做马”,又得给我洗衣服,又得给我补衣服,还得给我烧饭,但我知道其实你从来没有真的怨过我。记得以前在部队里,很难才得以回家,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你跑到村口来接我。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大片大片的和家里那床棉花似的,你怀里抟着一件大衣,自己却冻得和村口上堆的雪人那样。退休以后,也曾觉得应该轮到我来做家务,你怎么都得去享享福。但是每每都犯懒,我真是被你惯坏了。
我看得有些泛起眼泪:
说那么多,我刚开始有点不好意思,不知如何落笔,我只是小学文化,很多字都不会写,很多话也不知道讲的顺不顺耳,可后面越写越顺,一时间竟又不知如何停笔,才知道原来除了白天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我真心想说的还有那么多。
我翻到那叠信的最后,看见两张纸,一张记着如何游北京,一张记着如何吃北京。我看到爷爷另外附纸写的吩咐,要我帮他润色,改改病句和错别字,再替他转交给奶奶。爷爷说,要偷偷的。
我坐了下来,平心而论,爷爷那厚厚一沓信可谓别字连篇,有些句子不通顺且容易产生歧义。拿着笔想了半天,最后依然把笔放回笔筒,将信按顺序依次叠好,放进一个大信封。第二天塞进奶奶还没来得及翻的报纸里。一字未改,一句未动,爷爷的情书,不在那一个错误的偏旁,也不在一个错误的标点。
我偷偷地看着奶奶果然红了眼眶,我问她怎么了,她嘟嘟囔囔了一句,露出一种小女孩子才有的别扭。奶奶说,你爷爷真的很烦人。
来源:《博爱》
编辑:王晓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