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蔚
2月15日,弟弟就满45岁了。
让我不忍想起,他连35岁的生日都没有过上。
一别就已经十年了。
有时回到老家,打开衣柜,里面已经没有他的衣服,但是柜里还是他的味道,那样的汗息那样的体气,彷佛人还有息,气还有呼……
一家人的味道,一家人知道。
一家人的血脉,一家人流淌。
一
弟弟生在早晨六点,广播刚响的时候。
他是妈妈安了节育环后怀上的,生完他之后那个工业的环还在妈妈的体内。弟弟也许是这个原因,一直瘦弱着。
23岁,妈妈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还要照顾和她一起迁户来家的一个舅舅。父亲家五个孩子,妈妈家七个孩子,一个长兄一个长姐,人多并不总是热闹,也拥有很多的生活艰难。时至今日,我仍然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妈妈总说自己当年是孩子带孩子,我们也就这样慢慢长大。
我和弟弟都生在家里,我生在妈妈的老家,弟弟生在煤矿的家里。小时候,父母在矿上工作,弟弟疏于照料,襁褓中的他总盯着家里的灯,小时候的他有些对眼。
父母上班后,我和弟弟就在家里翻腾,我站在凳子上,翻开大木箱的箱盖,踮着脚在摸索……弟弟站在地上,着急:“姐,给我一块啊。”
矿上经常会有地震,每到震动,看着家里的灯晃来晃去,箱柜上的锁头哗啦哗啦,我一点都不害怕。有时我会翻出门去,走很远的路,去到矿井口接我父亲。在一众的“煤黑子”中,找我父亲。
可是,在过去的十年中,我却从未梦到过弟弟,虽然父母会在他的忌日、生日有着各种的头疼脑热,用母亲的话说:你弟弟想我们了。
我的电波里似乎失去了弟弟所有的联系。他的书、他的碟,他的电脑、他的衣物都是我经手处理的。弟弟的字写得极好,当语文老师的板书也是极好的,可惜那些漂亮的教案已经没了用处。
血脉是那种天然又亲切的东西,却又因生活被隔绝了很多熟悉,我陌生又笨拙的处理着弟弟的遗物,不知道什么是他的最爱,只知道什么在这个现实的家中是不合时宜的。他知道了会失望吗?
二
十年过去,弟弟有11个生日没能烛光闪烁。
母亲会翻看弟弟以前的短信,会给他以前的那个手机随时充电,虽然已经不再有人拨打。有时母亲也会给他写个纸条,在十字路口烧给他,说到底,我们都是在自我表达。我们谁也不知道,弟弟想说什么?
在最后的日子,我同意上了呼吸机,因为呼吸困难又同意加了麻醉,最终他什么也没能说……如果重来一次,他会想留下点什么吗?
我的儿子今年也快九岁了。他和弟弟一样属虎,有时我看着他,就想象弟弟如果当舅舅的样子,他们会怎样的亲密呢?
我以为我能安静的写点什么,最终仍然会写不下去。
三
我找到和菜头,能否把十年前我在你的树洞里的那段文字找出来?于是菜头给了我这段十年前的文字……
我最疼爱的那个人去了。
我看着他被人从床上抬下,赤条条地放入那冰冷的袋中。
就在几分钟前,我还握着他的手,掀开他的棉被仔细的看着他的脸;
就在几分钟前,他的手是那么肿胀而温热,他的脚也是肿胀着温热着;
他的脸满是伤痕,上嘴唇因为呼吸机而破了皮,下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
他最后没能见到我,也没能见到我的父母,他的眼睛努力的睁着,有一条缝……
他的表情安详,是他34年来的难得的安静;
……
医生说八点半人就不行了,九点钟给予他一切的造物之手又收回了他。
医生说,他是个善良的人,因为走得很快,因为他不是痛苦的走,因为……
我愿意相信她的话,这是个善良的医生,是她10天前在ICU病房接的弟弟,弟弟走后几个小时,她回家的列车就要出发——我觉得弟弟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别的医生吧。
我给他买了一身衣服,那些古老而中式的衣服,他的肿胀也确实无法穿上别的衣服。
我看着穿戴好的他,那样陌生而熟悉的躺着,不再如他平日的瘦消。我看着他在冰柜中,那么狭小而局促,周正地躺着。
我去给他结算伙食费,去给他盖死亡证明书,去给他了解医院的所有手续。
下午,我去看他: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嘴却张开了一个口;我很想去帮他合上,最终没有;就像我想像小时候那样给他掏掏耳朵上的小籽籽,最终也没有……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突然意识到——他认识的很多人,都只能看看他;他的朋友正从攀枝花赶来,正从深圳赶来,即使在这个异乡,他也并不孤独;而我是个要决定他所有身后的人——我们是有血缘的人。
我突然很悔恨:
我给予他的时间是那么少,他陪过我的每一分钟,每一秒,突然爆发式的出现在我脑海……
十多天前,他发高烧的时候,我似乎在南门涮肉吃饭,看着年度知识分子指点江山,谈着一个小女孩的画作。
1月2日,他疼得想把眼睛挖出来,我正在一个云南菜馆,喝着酒和朋友们聊着新生命,有人在每个人的包中翻出30元钱——给她的儿子买玩具。
1月6日,我还在拜托朋友去看他,去给他安慰;他最好的朋友二毛还来看他,6天之后,二毛的儿子8斤7两呱呱落地。
1月7日,我赶回成都给你缴费,你已经不能说话了,却还是用肿胀的手给我写字:相信我……
我给你找药,一种全成都似乎只有100支的药——在天回镇的陆军总医院。天回,一个让有些劫数的地名,我们去了5次——每天买回24只激素,母亲希望这每天3000多的神奇的药能让弟弟好起来;当这种药终于又回到市面的时候,母亲还是舍近求远去了天回镇拿了第六次药——这次你的呼吸道开始有内出血,你的鼻腔开始淤积血块,乌红的血珠挂在那里……
家人们最终都放弃了和你清醒地再见,我愿意给你镇定让你的氧活稳定让你不知道或者少知道痛苦,我愿意安静的看着你,愿意看着你的各种生命特征在仪表上显示—期待着你的奇迹。
终于,母亲放弃了给你用激素,终于我们准备送你走了,终于停止了血透,终于停止了肾透析……
1月15日,我赶回来,给你做最后的决定,我们准备第二天给你拔呼吸机——你到底没有让我们做这个艰难的举动:你在我们准备的十点之前自己安静地走了。
你走了,妈妈把你大多数衣物都准备了,一会我就出发,给你准备最后的事……
老笨说,今天下午3点-5点是装灰最好的时间……今天送你的人很少,因为父母不能去,因为长辈不能去,我和你堂妹,你的三个同学一起送你。
央人给你从脚到头捡了骨骸,最后的头颅小小的,安在骨灰盒中,你眼中的那个空洞好空……我那个大头的弟弟,就在我手心的骨灰盒里,好轻。
四
钱钟书在《围城》里说:目光放远,万事皆悲。
我们哭哇哇坠地,又在亲人的哭声中离开,人生总体还是喜多于悲。人世间这一遭,于亲人,我们终究是熟悉的陌生人。
我们伤怀的究竟是自己的不能放下,还是自己的无处寄托呢?
弟弟的骨灰仍然放在殡仪馆里,母亲说要等着和她一起撒掉。我把弟弟放在殡仪馆最高的一格,那里阳光很好,虽然看不到你照片的笑,但是你的笑脸我一直记得……
尺短情长,我终于还是无法释怀。
张力,生日快乐。
永远爱你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