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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寿(米寿和茶寿)

时间:2022-04-03 15:54:22 浏览:60次 作者:用户投稿 【我要投诉/侵权/举报 删除信息】
米寿

插图 李庆琦绘

作者:许建平

父亲八十八岁生日的头一天晚上,我住回了父母家。

晚饭后在书房,父亲的几句话,让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心底一直暗怀了某种悬念与不安。

刚开始,父亲一个人待在书房里,我陪母亲坐在客厅里看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母亲并没真正在看,只管让电视开着。她开始向我抱怨,说父亲现在除了知道吃,就是打瞌睡,啥都不关心了。说父亲耳朵有时聋有时不聋,不知是真聋还是装聋;脑子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母亲比父亲小几岁,手脚还算利索,思维也比较清晰。她一边抱怨,一边叹气、苦笑。这时候,父亲在书房里叫了我一声,我赶紧起身过去了。

父亲坐在一把旧藤椅上,正对着书架上的红木玻璃镜框出神儿。

两只镜框并排而立,里面分别镶嵌着爷爷奶奶的遗像。遗像是黑白的,根据原来的小二寸相片翻拍过来,爷爷奶奶尽管音容犹在,但已有些模糊不清了。看见我进来了,父亲视线从镜框上移开,凝视着我,沉默一会儿,说:“你爷爷奶奶同岁,都是九十岁去世的,我今年八十八了,还有两年的阳寿……”

我心头猛地一震。赶紧说道:“爸,你不要瞎想,你跟他俩情况不一样,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你又是教授级高工,有公费医疗……”

父亲似听非听,把眼睛闭住了。我发现父亲的眉毛全白了,而且长长了。于是,我又说道:

“八十八岁,雅称米寿。冯友兰说过,何止于米,相期以茶。茶就是一百零八。爸,你肯定能突破一百……”父亲仰着脸,眼睛闭着,嘴微张着,好像睡着了。

父亲米寿,家里非常重视,专门在酒店大包房里,摆了一桌豪华寿宴。三代人,四个家庭,二十人台都坐满了。

开席不久,就有一小组青年男女列队进来,均穿着红色制服,制服领口、袖口都镶了金边儿。他们共同推扶着一台式小车,车上是一座多层生日蛋糕,蜡烛已经点燃,红红的小火苗儿,轻曼舞动。这是酒店标配的寿宴专业咏诵班,是老板免费送的,属于增值服务。

五男二女,七个小青年,统一面朝老寿星站立,齐声咏诵祝寿辞。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都是吉祥祝愿,都是上佳好词儿。咏诵完毕,就又开始合唱生日祝福歌。大家听得都很高兴。母亲激动得两眼放光,眼角噙上了泪花。孙子辈就更兴奋,纷纷拿出手机拍照,朋友圈。

然而,就在这时候,老寿星又打起了瞌睡。父亲头戴一顶皇冠,坐在主座上,塌蒙着眼,头朝前一栽一栽的。皇冠是用红色硬纸板做的,尖顶部分金光灿烂,很是卡通。

我女儿拿出手机,对准爷爷,拍照前,大喊一声:“爷爷——!”父亲身体猛地一抖,睁开了眼睛。父亲在席面上巡视了一圈,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了我的脸上。父亲神色凝重起来,调整一下气息,缓缓地说道:“没有时间了,不能再拖了。今年,我一定要给你奶奶做一双棉鞋。”

父亲耳朵聋,说话声音很大,但我知道,父亲主要是对我说的。在座的都听见了,面面相觑,交换着不解的眼神儿。

父亲又说:“老太太穿的小脚棉鞋,过去就很难买到,现在市面上更不可能有卖的了。”奶奶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现在却想起来要给她老人家做一双棉鞋?在座的大概都会认为,父亲真是老糊涂了。但是我想,我是明白父亲的。我懂。

父亲刚在寿宴上小睡了一觉,睡梦里肯定见到了他的老母亲……

现在人们不是常说,儿女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吗?父亲八十八岁了,也仍然是他老母亲的儿子啊。至于要给奶奶做一双棉鞋嘛,我想,这大概也是父亲蓄谋已久的一个心愿。

母子连着心呀!

我从小跟奶奶一起生活。我知道奶奶的后半辈子,也是在对父亲的牵挂与思念中度过的。

父亲二十来岁离家远行。大连,长春,北京,西安,兰州,从东北到西北,大半辈子,父亲跟奶奶总是聚少离多。有时候春节回来一次,有时好几年也没回来过。父亲上大学走后,有大半纸箱旧书,留在了奶奶屋里。《古文观止》《说岳全传》《东京梦华录》《郁达夫日记》《冰心佳作集》《家》《春》《秋》,还有《普希金抒情诗选》,马雅可夫斯基长诗《列宁》,还有《卓娅和舒拉的故事》,还有一些课本、讲义等。父亲上大学报考的是理工科,工作了大半辈子,一直都是在设计、绘制工程图,后来又成了环保研究专家。原来,父亲早年也是一个文学青年呀。

奶奶不识字,却把父亲留下的这些书看得很金贵。

每年夏天和冬天,太阳晴好的时候,奶奶都要把书平摆到院子里的青石台上,晾一晾,晒一晒,让小风儿吹吹。怕虫咬,怕发霉。看见有哪一本开线了,散页了,就用糨子粘一粘,再用针线缝一缝。对父亲留在家里的旧书,奶奶侍候得很小心、很仔细。

有时,奶奶手里摆弄着书本,嘴上还爱对我说:“你爹不管闲事儿,不扒煤火台儿,啥活儿都不会干,就爱看书,白天看,夜里还看……”

奶奶笑着说这些,口气里没有一丝儿抱怨,而是充满了怜爱、满足和自豪……

有一年,父亲来信,吩咐我们把那些书都烧了,说都是一些封资修黑货。

奶奶不会看信,只会听信。听我把信念完,奶奶愣在了那里,一下子慌神了,说:“让把书烧了?那咋能呢?”

接下来,有好几天,奶奶都显得六神无主、丢三落四的。

后来,奶奶一直没让烧书……

给奶奶做一双小脚儿棉鞋,父亲果然是蓄谋已久。而且,父亲已经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甚至可以说,基本上就算完工了。

寿宴结束后,我开车送父母回家。一路上母亲仍很兴奋,不停地说这说那,而父亲又睡着了。

可能是因为在路上睡了一觉,父亲到家后,精神头儿就一直很好。他把我叫进书房,让我把书柜顶部一只旧皮箱取下来。我照办了。皮箱确实有年头了,是父亲当年上大学走时的行头之一。当年爷爷给买的,父亲走哪儿带哪儿,用了大半辈子,一直没舍得扔了。

父亲让我把皮箱打开。我打开后,惊奇地看到:有一双老太太专用的白色粗布鞋底儿,还有黑色布面鞋帮儿,赫然地堆在了最上面。鞋帮夹层絮进了棉花,做出来肯定是一双棉鞋。鞋底也纳好了,针脚细密、匀实,边沿四周,还很有规律地预留了针眼儿,只差把鞋帮逢合上去了。接着再往下掏摸,我便又掏出来了顶针儿、棉线绳儿、大针脚针、弹簧木夹子、尖嘴儿钳子等家伙事儿。

看到我一脸惊奇,父亲有些得意地笑了,说:“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农场下放劳动,请当地一位老乡帮助……完成了这些。”

说奶奶三寸金莲儿,不免有些夸张,毕竟是北方老太太,但奶奶具体的鞋码大小呢?这个合脚吗?我把一只鞋底拿在手上,伸出手指拃量。

父亲说:“鞋码肯定对。我收集了你奶奶的鞋码数据。根据数据,当年我还绘制了一套图纸……”父亲说罢,便从皮箱夹层抽出一个牛皮纸大袋,又从纸袋里抽出一叠图纸,递到了我手上。

我展开图纸,抚平折痕,仔细翻了好几遍。父亲这套图纸,比例尺为一比一。大小一共六张,纵剖图、横剖图、平面展开图……齐活儿了。这是一套专业图纸,首先用鸭嘴笔绘在白色透明硫酸纸上,经过日光灯或太阳光照射,俗称晒图,最终才能复制成面前这种标准蓝图。父亲干事儿,还真够专业的,我会心地笑了。父亲大半辈子,都是在国家部委直属的设计院里工作,参加过许多大型工程项目的设计、制图工作,但实事求是地说,父亲也仅仅是参加。设计院里工作,分工很细,父亲一直没有机会统领全局。后来虽说也独立主持过一些项目,但对整体而言,他主持的也仍然是一个局部,也仍然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这样说起来,父亲为了给他老母亲做一双小脚儿棉鞋,其精心绘制的这套图纸,还真就是父亲这辈子,独自完成的一件整体作品,是个人原创。我又一次会心地笑了。

父亲对我说:“你奶奶的穿鞋问题,一直压在我心里,一直都放不下……”

父亲哽咽了一下,又说:“你还记得那年春节,我给你奶奶洗脚……吗?”

我说:“记得,记得。”

我当然记得。我怎么会忘了呢?

那一年,父亲来信说,今年回来过春节。奶奶的挂念,突然落到了实处,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奶奶掏出积攒了大半年的肉票,全都买成带皮五花肉,准备煮肉方、出锅上糖色、炸肉丸子。奶奶一直笑盈盈地,对我说:“你爹,你爹好吃香的。”

好吃香的?谁又不好吃香的呢?我想。然而,父亲回来过年,却几乎没有在家吃过饭。父亲总共回来了五天。那年父亲四十来岁,整天出去见同学、会朋友。家里房子小,住不下,父亲夜里也都是住在别人家里。临走那天下午,父亲突出提出来要给奶奶洗洗脚。

父亲搬一把旧竹椅放在屋里空地上,旁边又摆上洗衣裳用的大木盆,开始一壶接着一壶烧热水。热水烧得差不多了,也续进了木盆,便对奶奶说:“妈,您坐下吧,我给您洗脚。”

奶奶又惊又喜,脸涨得通红,但还是顺从地坐下了。

奶奶很富态,是个胖子,于是坐得很局促。奶奶穿着黑色老棉袄、老棉裤,衣裤折缝里,零星散落了一些灰白色粉尘,脚脖以上还打了绑腿儿。

父亲屈蹲下高身量,解开奶奶的绑腿儿,把奶奶的小脚握在了手里。试试水温,便开始轻轻地、一下一下地,往奶奶脚面上撩水。父亲的手,修长,白皙,青筋暴露、泛光。

奶奶双手提溜着自己的老棉裤裤腿儿,身子尽量往后仰,却又一直朝前勾着头,目光一直温热地看着父亲。奶奶嘴里的门牙掉了,一直豁着嘴儿对父亲笑。奶奶笑得很不好意思,甚至有些巴结……脚洗好了,父亲为奶奶擦干。在给奶奶穿鞋的时候,他发现奶奶的鞋已经很旧了,鞋底后跟部分快磨透了,里头用鞋垫儿衬着。

父亲对奶奶说:“妈,这双鞋不能再穿了。还有新的吧?我去找出来,给您换上。”

奶奶似乎一下子慌神了,赶紧说:“新鞋我有,多呢,你不好找……”奶奶停了一下,才又说“还有好几双新鞋呢。你不用操心了,先穿旧的,你明天走了,我就换上新的。”

父亲沉默了一下,没再坚持。他给奶奶穿上旧鞋,起身去把洗脚水倒了。

其实,当年奶奶只剩下一双新棉鞋。奶奶手上已经没有劲儿了,眼也老花了,捏不住针,纫不上线,已经做不成鞋了。奶奶留一双新棉鞋,跟送老衣一起压在箱子底,打算哪天她“老了”,寿终正寝了——再穿。

由于当年准备得非常充分,又有母亲从旁帮助,奶奶的棉鞋,鞋底与鞋帮很快就缝合成功,父亲终于了却一桩心愿。

父亲把成品鞋摆在书柜里,摆在奶奶遗像旁边。

周末晚上,我照例陪父母在家吃饭。饭后,我站在父亲的书架前面,望着父亲做的小脚棉鞋长久出神儿。就在这时,我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是女儿正在要求跟我语音通话,我轻点了一下“接受”,接着就听到了女儿的声音:

“爸——老爸,爷爷不得了!爷爷老来辉煌!爷爷已经成为网红了——!”

女儿跟我说话,从来都是这样没头没脑、一惊一乍的。我癔症了一下,很快就大概明白了。早几天,女儿就把她爷爷做成的小脚棉鞋上传到了网上。还有她爷爷做鞋时用的工具,还有她偷拍的爷爷视频,统统都传到了网上。爷爷绘制的图纸她没有上传,她说这是技术核心,尚需保密。女儿研究生毕业,一直没有工作,自己申请了个微信公众号,还加入了微商代购团队。真金白银没见挣到,却是得到了不少点赞、积分和礼品赠券儿。

看来,这回又有反响了?

果然,女儿又说:“老爸,你快告诉爷爷吧,这次肯定要发了,让他在家等着分钱吧——爷爷是专利持有人嘛!”

女儿说她爷爷目前在网上,每日吸粉三千,已经红得发紫。“已经有人在打听怎样买到,在哪儿能够下单了——!”女儿又说。

我说:“这个,这个——夸张了吧?现在哪里还有小脚老太太?谁还会穿小脚儿鞋呢?”

女儿说:“老爸,你又out了!人家买这种鞋哪是为了穿呀。这种鞋现在是工艺品,人家搞收藏呢。”

女儿说她要抓紧时间申请专利,注册商标,要赶紧拉起一支队伍,整合资源、投入生产。“你通报给爷爷吧。我正忙着呢,不跟你说了。”女儿说罢,就结束了通话。

我细细品味着女儿的一番话,心里莫名其妙地活络起来,心里热热的、湿湿的,心想这回兴许还真是个机会……

我从书架上取出小脚棉鞋,握在手里,离开书房,去厅里坐在了父亲身边。

母亲这会儿正在厨房里忙碌。父亲坐在三人沙发上,正对着电视栽嘴儿。电视机音量开得很大。我一边把电视音量调小,一边在心里对女儿的通话内容做着编辑整理,想尽量使用父亲能听懂的语言,拣重点告诉父亲。

电视音量一旦调小,父亲就马上停止栽嘴儿,猛地坐直了。父亲醒了。

我话到嘴边,却又绕了一个弯子。我说:“爸,过几天就是阴历十月一了,要不,今年咱也去外面十字街口,白粉笔画个圈儿,给奶奶烧点纸,送点零花钱?把您给她老人家做的棉鞋也送去?”

父亲瞪我一眼,迅速回答:“不行——!我们不搞这一套。封建迷信,污染空气。”父亲声音很大,斩钉截铁,说罢,还一下子把他给奶奶做的鞋从我手里夺了过去,之后,便一直在手里攥着。

“噢——好。”我连声“噢”,连着“好”。我差点儿忘了,父亲一贯反对搞迷信活动,而且还是一位环保工作者呢。

我斟酌了很久,才把女儿跟我的通话内容简要告诉了父亲。

父亲似听非听,又打起了瞌睡。

半天,父亲嘴里嘟囔了一声:“不卖……”而后,父亲把头朝后一仰,头在沙发背上靠实,很快就发出了均匀鼾声。

睡梦中,父亲手里还一直攥着奶奶的小脚棉鞋。

我找一条毯子给父亲轻轻搭上,轻轻退了出去。

米寿

本文刊登于2019年1月23日河南日报11版,是中原风特别推出的小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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