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礼明
白居易《琵琶行》诗解读指要——从十余年前一则典型课案说起
吴礼明
董其昌《行书琵琶行》
对于白居易《琵琶行》一诗,见过中学界课堂不少面目板一的诠释与操作,让人不免有太多的感慨。一般是对原诗作知识点切分或过场环节处理,诸如“音乐之美”“名句赏析”“仿句练习”以及所谓“知识拓展”之类,而将诗歌中滋味很浓的部分撇除了,结果一个活生生的诗歌文本只剩下一堆残枝败梗,即使所谓人文类教学,其底色依旧是工具论知识教学那一套。在我看来,如此结果,还是在诗歌教学的基本层面上出了问题。
《语文学习》杂志上登载过的一则备课案例《关于〈琵琶行〉》(作者郑逸农、吴根华,《语文学习》2003年第9期),在现在看来还颇具典型性。
该案例开列了一个具体的课堂运作过程:
怎样组织学生自读才更有效?笔者提供一种以诵读为途径、以领悟为目的的自读思路:先自读,初步感知;后研读,深入探究;再诵读,体会鉴赏;后背诵,积累语言;最后运用,仿照课文中音乐描写的方法,先听一段名曲,然后用语言形象地表现出来。
诚然,这一课案设计的容量不能说不大,内容也不能说不丰富,但稍稍细推不难发现,如此容量下的内容安排有一些差强人意,而另一些则问题多多。
应该说,除对原诗“小序”的设计出现一点小问题(所谓“总体了解全诗的感情基调和主题思想”)外,此设计的开头部分尚有可取之处。对诗歌原作有一个大致的了解是必需的,而其“体会鉴赏”所做的几件事,比如以为诗中的描写音乐,“把读者的视觉和听觉诉诸比喻,形象可感”,也还可取。至于将诗歌中的乐段描写分成三个部分(见该课案“教学导航”下第4点),“急切欢快—缓慢凝重—激越雄壮”,虽切分较粗,大抵还能接受。
而课堂涉及文本研读的问题一共有五个方面小问题:
①诗一开始,就通过景物描写渲染了一种什么气氛?表达了诗人什么心情?(明确:渲染了一种肃瑟、凄凉的气氛,表达了诗人伤感、凄惨的心情。)②琵琶女年轻时过着怎样的生活?现在又过着怎样的生活?为什么会这样?(明确:年轻时过着无忧无虑的欢乐生活,京城的富家子弟争相献宠;如今却过着凄清孤寂的生活。因为那时的自己色艺双全,名噪教坊,如今却因年长色衰,又因身为商人的丈夫“重利轻别离”。)③琵琶女形象具有怎样的典型意义?琵琶女的遭遇反映了怎样的社会现实?(明确:琵琶女是生活在社会低层的一个被损害、被侮辱的女性,她的不幸反映了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众多乐伎的不幸,反映了社会的势利与制度的不合理性。)④琵琶女倾诉自己的不幸身世为何能激起作者强烈的感情共鸣?(明确: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具有相同的不幸遭遇。)⑤“江州司马青衫湿”,这湿衫之泪,有几重内涵?(明确:司马青衫之泪,既同情琵琶女的晚年沦落,也伤感自己的不幸遭贬。)
应当说,这五个方面及其解答,也只是粗线条对文本所进行的梳理。就其具体细节来说,第三个方面问题,对于琵琶女的认识显然是今人的看法而并非诗人白居易当年的认识,他不可能认为琵琶女是“生活在社会低层的一个被损害、被侮辱的女性”,也不可能怀疑到当时的社会制度存在问题。而第五个问题,以为“江州司马青衫湿”包含了“同情琵琶女的晚年沦落”,显然有些牵强。
在做完了“背诵”环节后,案例作者似乎认为文本理解的问题已经完成,便再也没有深入诗歌文本加以深化,却匆匆进行所谓“仿写训练”。其实,这一诗歌文本的研读几乎没有展开,是不是它“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读读便知而无须讲析呢?非也。对这首诗来说,要做文本解读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琵琶女弹奏音乐的细腻变化,琵琶女的复杂内心与克服心灵矛盾的一系列动作,诗人于其中的心绪的变化等,都值得细细析味;还有,琵琶女的悲诉为何会牵动诗人的哀怨衷肠,琵琶女如何催生诗人自我意识的复苏,以及本诗的俗雅得当、婉转流利的艺术形式,叙事、写景与抒情和谐圆融的表达技艺等,都需要读者(课堂上的“师生”)细细地用情和心灵加以体会的。但在该案例的设计里均无有指涉。而这篇所谓颇具典型的课堂设计,说得直白点,就是仅仅满足于一些过场性介绍,然后,与所有能够见得到的课堂(及其课堂设计)一样,搞一种叫“知识拓展”的课堂练习——而此手段,充其量也是只过过场而已。
而所谓“仿写训练”的问题可能更加严重:
《琵琶行》对音乐的描写非常成功。……通过研读我们可以发现,作者一是运用比喻反复形容,形象地描绘出音乐的节奏和旋律;二是以情传声,将自己的倾听感受写进去;三是不但写有声,也写无声。请仿照作者的写法,找一首短的器乐曲,比如贺绿汀的《牧童短笛》,或大乐中的一章,如《春江花月夜》或《二泉映月》中的一章,听完后马上写,然后同桌交流讨论;接着重听一遍,听后重写。通过两次往复,力求使训练更加到位。
这部分文字,前半部对诗歌音乐描写的揭示,还算比较到位。但后半部提仿写要求,给人直观的感觉,好像是给音乐系的研究生授课,而不是给没有什么乐理常识的高中生上课。因为无论是贺绿汀的《牧童短笛》,还是《春江花月夜》或《二泉映月》,都是极有难度的作品,并不是课堂上不经专业性指导就能轻易地被学生所直接感知。既如此,则课堂上茫然无知的“倾听”必定会一塌糊涂。
但事情还没有完,该案例后面还搞了一个“扩展阅读”:
观刈麦 /白居易……
阅读提示:这首诗是元和元年(806年)白居易任陕西周至县尉时写的。和《琵琶行》一样,诗中也写到了下层百姓特别是拣麦穗的贫妇人的形象,写到了自己所见所听之后的感想。请就这方面与《琵琶行》作比较阅读,说说它们的异与同,谈谈你的理解,写一篇四五百字的评论。
参考解说:……《琵琶行》塑造了遭遇不幸的琵琶歌女的形象,本诗则塑造了拣麦穗充饥的贫妇人的形象。同时,作为一名封建官员,他还对下层百姓寄予了极大的同情。《琵琶行》中,诗人听了琵琶歌女不幸身世的诉说之后,想起了自己的遭贬,于是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感情的潮水奔涌而出,发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叹息。当歌女再次弹起琵琶声时,诗人两眼汪汪,泪湿青衫。这泪水,既是对自己不幸遭贬的伤感,更是对琵琶歌女晚年沦落的深深同情。这首《观刈麦》,则不仅表现了诗人对下层百姓的同情,而且还写到了自己作为一名封建官员的反思,对自己不劳而获、年尽有余的愧疚和自责,……看来,白居易成为现实主义的一代大师不是偶然的,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爱心与关怀。
概括来说,这一部分一是要求与韩愈的《听颖师弹琴》比较,以显示两诗“在音乐描写上”的异同点,二是要求与白居易的《观刈麦》比较,直指白氏的“现实主义情怀”。
先说第二点。《琵琶行》的主旨如果一定要说“既是对自己不幸遭贬的伤感,更是对琵琶歌女晚年沦落的深深同情”,则可能显得勉强,与白氏的原意有较大的距离。而该案例将《琵琶行》“与《观刈麦》比较”,用意在表现诗人白居易对“下层百姓寄予了极大的同情”及“封建官员的反思”,最终都落脚到白居易的“现实主义”上,可能也是一个误置。
《观刈麦》诗作为“现实主义”的杰作,自然没有问题;如果将《琵琶行》也揽入其中,则会引发麻烦。确实,在《与元九书》中,白居易提出了现实主义的文学理论,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以起到“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的作用。诗人早期的诗歌创作,如同情疾苦、指刺时病,确实有一个较强的印证。但需要注意的是,诗人本人是将《琵琶行》列入“感伤”类,并没有把它置于“讽谕”“闲适”两类,即没有将所谓“兼济”之志、“独善”之义寄寓其中,而是“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以上相关引述,详见顾学颉点校《白居易集》,第959-966页《与元九书》,中华书局1999年版)虽然这一“牵”与“动”都受到现实世界的影响,而收入该类的《长恨歌》和《琵琶行》确实也有一些讽谕性内容,但总归在“有感而发”,所流露的情感、情性要率然、真切些,而没有“讽谕”“闲适”两类明显甚至刻意的儒家“托寄”。
“现实主义”的《琵琶行》实际上是一种误置。“兼济”之志、“独善”之义不显,相反,正如乾隆所评:“满腔迁谪之感,借商妇以发之,有同病相怜之意焉。比兴相纬,寄托遥深。其意微以显,其音哀以思,其辞丽以则。”又借明末清初学者唐汝询之口将情感寄托点白,说:“此宦游不遂,因琵琶以托兴也。言当清秋明月之夜,闻琵琶哀怨之声,听商妇自叙之苦,以动我逐臣久客之怀。宜其泣下沾襟也。”(乾隆御选《唐宋诗醇》,第467页,北京三峡出版社1997年版)也就是说,诗歌的着力点并不像诗人其他的诗歌诸如《观刈麦》《卖炭翁》等所表现的“他者”主题,而是借“他者”来表达自己的“逐臣久客之怀”。由此可见,“现实主义”的旨归在教学上的偏差是很显然的。
再说第一点。且不说关注诗歌中的音乐描写并非本次诗歌学习的重点,单说韩愈这首《听颖师弹琴》诗的阅读难度,即使配上注释,要让学生完整地理解,还是有不小的困难,怎么轻易就进行两诗的比较呢?假如不需要缀以学习的铺垫,学生像阅读浅显的现代文,看看即懂,那么,在逻辑上连同白居易这首《琵琶行》诗,安排如此课堂学习环节与步骤,岂不是煞有介事、装模作样,而实属不必么?再则,这首《琵琶行》里琵琶妙音究竟如何感受?可能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对于这首《琵琶行》,读者真能感受其中美妙的音乐吗?是不是随便找一段音乐,或者找一个音乐基础很好的学生进行演奏来感受感受,就可以加深理解呢?是不是一定要与其他有音乐描写的诗歌比较比较,便足以凸显诗人所摹写的高超呢?……这些,在一定的教学情境中都是无妨的。但在这样做之前必须作一些澄清。这完全是基于下面复杂的情形。
还是回到案例。课堂从“仿写训练”开始似乎越走越偏。这里的问题是,简单比附、模仿的机理在哪里?很多教师在授课时,往往有这样的预设,似乎课堂上只要练习练习,即可使学生达到很高的理解程度,甚至与课文作者同一的高度。对此,我并不怀疑个别情形的存在。但是,在这里,课堂上能进行这样的音乐欣赏与仿写训练吗?换而言之,学生能够理解诸如《牧童短笛》《春江花月夜》或《二泉映月》这样曲调所深涵的意韵吗?如果答案是否定性的,是不是可以说,教师在为课堂的阅读与理解制造干扰与混乱呢?
与此相关的另一个致命性的问题是,教师与学生能够理解诗歌里的音乐性吗?或者怎样做,才可以说是理解了诗歌所涉及的音乐呢?
应当说,不同门类的艺术之间,其实差异很大。文学不可能有音乐诉诸听觉的直接性,而语文课堂上所做的也非常有限。语文教师的专业做派只是对语言进行玩味,在语言里深涵文本的无限的丰富性。最为直白的,语文教师就是语文教师,他几乎不可能同时还是音乐等艺术指导老师。
《琵琶行》中所描写的“音乐”其实并不能直接被读者捕获,而需要一种想象,一种转化,需要通过另外的一种途径来解悟。在这一点上,艺术旨趣极高的傅雷先生,在给他儿子傅聪的一封谈及《长恨歌》与《琵琶行》的信件里,所涉及一些解说与相关方法,则对目前课堂困境的缓解有帮助。他说:
上星期我替(傅)敏讲《长恨歌》与《琵琶行》,觉得大有妙处。白居易对音节与情绪的关系悟得很深。凡是转到伤感的地方,必定改用仄声韵。《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staccato〔断音〕,像琵琶的声音极切〔急切、迫切〕;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几句,等于一个长的pause〔休止〕。“银瓶……水浆迸”两句,又是突然的attack〔明确起音〕,声势雄壮。至于《长恨歌》,那气息的超脱,写情的不落凡俗,处处不脱帝皇的nobleness〔雍容气派〕,更是千古奇笔。看的时候可以有几种不同的方法:一是分出段落看叙事的起伏转折;二是看情绪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潜,忽而飘逸;三是体会全诗音节与韵的变化。……(《傅雷家书》,第18-19页[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八夜],北京三联书店1981年版)
傅雷先生音乐修养精深,他后面谈说《长恨歌》的三点读法,则完全适合于《琵琶行》有关音乐描写的部分。而具体到《琵琶行》诗,他举出了声韵的选择与情绪的关系,并敏锐地抓住了“白居易对音节与情绪的关系悟得很深”这一点,从形式着眼来进行一番讲解。他在诸如“断音”“休止”“明确起音”等处作了点拨,大致说明了音乐演奏的三个段落,至于演奏者或诗人情绪的变化,则是通过音乐演奏的快慢断续、高低起伏等变化而表现出来的。
现在不妨试着梳理一下诗人随音乐演奏的变化而伴随的情绪上的变化。
“嘈嘈”“切切”的乐音虽然急切,但在诗人的感受却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心底留下的却是快意(断音,即跳音,节奏欢快而奔放)。而“间关莺语花底滑”与“幽咽泉流冰下难”仍然是听众的幻化出的形象感受,而与之相对应的,既有音乐婉转流利时听者舒缓徜徉,也有音乐转入低沉缓慢时听者所感到的时间的久滞,这是音乐演奏与感受情绪同融的表达。接着是经过一段的休止,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聚集力量,也像是在调整姿态,总之,随后音乐再度迸发激昂的壮音“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然后便戛然而止,听者的情绪于是不能平静而久久沉浸在音乐的氛围之中。等好久再回过神来,才知道周围是那么安静——两只行船静静地停在江面,风平浪止,澄明的亮月正印在江心里。这对白居易来说,这种感受就是“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然而,这里的梳理还显得粗疏。究竟其契合度有多少,仍然需要根据白氏在诗歌中的暗示与他及他人在其它诗中的记述。当然,文学的表达手段是有限的,它只能是暗示,解会多少,则因人而异。不可否认,白居易很会享受当时种种歌舞,他是音乐鉴赏的高手。诗中说琵琶女“初为《霓裳》后《六么》”,所弹奏的曲调应该是一个大致记述兼听感。《霓裳》即《霓裳羽衣曲》,为唐玄宗所作的道教献祭舞曲,其情景可能拟绘于月宫仙子数百素练宽衣飘舞的情形。白氏很多诗中多次提到,可见他对这支音乐的迷恋程度了。作于白氏晚年的《霓裳羽衣舞歌和微之》诗,对此曲的结构和舞姿有细致的描绘,(间引施蛰存《唐诗百话》,第491-492页,上海古籍1988年版)其中“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引文见顾学颉点校《白居易集》,第459页《霓裳羽衣舞歌•和微之》),与“大弦嘈嘈如急雨”“大珠小珠落玉盘”至“铁骑突出刀枪鸣”所写的则较为契合。
再看《六幺》,是流行于唐宋的著名软舞。其舞姿柔婉飘逸,节奏先舒缓,后渐加快。白居易《乐世》诗曰:“管弦丝繁拍渐稠,《绿腰》宛转曲终头。诚知《乐世》声声乐,老病人听未免愁。”并自注:《乐世》,一名《六幺》。(顾学颉点校《白居易集》,第810页《乐世》诗)而同为唐人的李群玉,在其《长沙九日登东楼观舞二首》诗里对这种软舞也有比较完整的记述: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宛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苕。
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堕珥时流盼,修裾欲朔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见《四部丛刊集部•李群玉诗集》,上海涵芬楼影印本)
从白诗以及李群玉诗“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的记述看,《琵琶行》诗里所描写,还是以《霓裳》曲为主。不过,两曲的结尾都有惊人的相似,一是“唳鹤曲终长引声”,一是“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只是在《琵琶行》里稍有变化,为“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可能因演奏的乐器不同罢了,《霓裳》曲原是“磬箫筝笛递相搀”(顾学颉点校《白居易集》,第459页《霓裳羽衣舞歌•和微之》),而到《琵琶行》则变成琵琶奏,但其与“鹤唳”在数学曲线描述上则没有太大的不一致。
当然,从诗人的描写来看,虽然有一些具体的流动的形象,但还是显得过于简略,然而,对于像白氏那样的深具音乐感知的人来说,由于谪居卧病,“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可能琵琶女的每一点的音乐提示,都会激起他一段甚至是一片甜美酣然的回忆的。但对不知作者描绘为何物的人们来说,似乎获得的感受并不会多于笔者前面所作的梳理。所以这首诗歌流传到现在,后世的读者假如能寻得一点吉光片羽就已经不错了。至于在很多课堂都存在过的,因为不知所以,而将这一段音乐附会为诗歌后面琵琶女所作身世倾诉的前奏,以致于将诗歌里的音乐描写与琵琶女的身世陈述做成了必然联系的铁律——这究竟与白氏隔膜很深了。比如有人就将整个音乐描写,分成这样的四个部分:
“前奏曲”琵琶女孤凄出场低沉抑郁;“欢乐曲”回忆情深(大珠小珠落玉盘)唱出火红青春;“沉思曲”(幽咽泉流冰下难)命运使之陷入深深思考;“悲愤曲”(银瓶乍破水浆迸)表达对命运不平的抗诉。(引自卢郊《〈琵琶行〉的音乐描写》,《素质教育论坛•下半月》2008年3期)
由于诗歌主要通过用文字表情传意,它传达灵魂的声音只能诉诸形象;并通过可以体现声音的强弱、节奏等不同的连续的形象(或画面)来理解与记录音乐。而诗歌本身固有的韵律与节奏,又为这种纪录提供了方便。所以阅读《琵琶行》诗,读者就可以通过形象感觉其情绪波动,来抓住诗人生命的颤动与感动了。而被一般所误解的“音乐美感”,其实不过是诗人波动的情绪而已。明了这一层,便可知一般在课堂上播放一段曲子,或是请人演奏,或进行仿写的误区所在了。
附:董其昌书札
白居易《琵琶行》原作《琵琶引》,选自《白氏长庆集》。行,又叫“歌行”,源于汉魏乐府,是其名曲之一。篇幅较长,句式灵活,平仄不拘,用韵富于变化,可多次换韵。歌、行、引(还有曲.吟.谣等)本来是古代歌曲的三种形式,它源于汉魏乐府,是乐府曲名之一,后来成为古代诗歌中的一种体裁。
《琵琶行》创作于元和十一年(816年)。白居易任谏官时,直言敢谏,同情民间疾苦,写了大量的讽谕诗,触怒了唐宪宗,得罪了权贵。元和十年,宰相武元衡被藩镇李师道派人刺杀。白居易情急之中上疏请捕刺客,触犯了权贵的利益,被指责越职奏事,贬为江州刺史;又进而诬陷他作《赏花》《新井》诗“甚伤名教”,再贬江州司马。江州当时被看成是“蛮瘴之地”,加之州司马虽然名义上是刺史的佐史,实际上是一种闲散职务,这对白居易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嘲弄。他的被贬其实是一桩冤案,他连遭打击,心境凄凉,满怀郁愤。次年送客湓浦口,遇到琵琶女,创作出这首传世名篇。
释文: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虾蟆(há má)陵]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zhao一声 zha一声)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