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三书
01
一首生命的赞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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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柳》
贺知章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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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题,这是一首咏物诗。
我们都见过杨柳,但若以文字来描述,却会忽然感到困难,若以诗歌来吟咏,那就更觉无从下手。即便与日常相伴的事物,比如一个苹果、一张木桌、一个杯子、一块捡来的石头,我们一旦凝视,它们会变得不同,变得陌生。
而当人试图用语言去描述或吟咏物时,人与物便从彼此幽闭的状态,踏入了万有共存的神秘河流,人与物的关系也将重新建立。
植物学知识对于咏柳没多大意义。是落叶乔木还是灌木,有什么经济用途,甚至枝叶细长下垂等性状,皆属认知层面的柳。我们平日在河边看到垂柳,或窗外柳丝飘拂,柳和我们的关系是审美而非认知的。
咏物诗所咏的就是人对物的审美感觉。感觉本身微妙抽象,要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则往往不得不借助比喻。贺知章在《咏柳》中全用比喻,而且是隐喻,这些隐喻是否巧妙,我们略作剖析。
“碧玉妆成一树高”,乍看以“碧玉”比柳色,但“妆成”又在暗示柳树像一个人。其实我们一读就想到“小家碧玉”。南朝乐府有《碧玉歌》,梁元帝萧绎的《采莲赋》有“碧玉小家女”,从那时起,“碧玉”就是小户人家少女的代名词了。此句则既写柳色,又隐喻早春的垂柳像一位清纯的少女。
第二句仍用隐喻。“万条垂下绿丝绦”,摹状柳的葱茏之态,并呈现出色泽和质感。绿丝绦,即柳条纤长柔软,如丝带冉冉。从第一句到第二句,视角由远及近,色泽从碧玉到绿丝绦,更加具体细腻了。
再看柳叶,细细尖尖,真像用剪刀片片裁出。被谁裁出?当然是造物主。但诗人说“二月春风似剪刀”,似剪刀,此处既保留了造物的神秘,同时也是对自然的赞美。
此诗遣词造句恰如垂柳,清新温柔,全是赞美:赞美柳色,赞美柳条,赞美二月,赞美春风。诗人以这些赞美,最终赞美了生命,赞美了语言和诗。
若以现代的怀疑精神审视,碧玉、剪刀之类的比喻,或嫌过于拟人化。柳树作为物的存在,在诗中被拟人化地取代了,即诗人所咏之柳只不过是人的自我投射,而并非独立实在的柳树自身。
王翚(清)《柳岸江洲图》
02
在欲辨与忘言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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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句》
杜甫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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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几乎人人能诵,如果问杜甫在诗中想说什么,或曰诗意何在,恐怕十个人中有十一个不知道。撇开生搬硬套的传记解读,也许一百个人中有几个会说,写的是诗人在那一刻感悟到的世界。
世界由时间和空间构成,感悟是生命的忘言状态,“那一刻感悟到的世界”,这句话比较接近诗的本意。诗人的欲辨已忘言,其实已体现在题目中,“绝句”作为诗体仅具结构意义,内容上相当于无题。
绝句结构本身就是内容,即由四句诗截取的时空点,或世界的一个切片。诗人在此感悟到的,就是那突然敞开的时空:广袤、完满、自足。
“两个黄鹂鸣翠柳”,有过类似生活经验或对语言本身敏感的人,读到这句立刻就感到欢喜。黄鹂,翠柳,颜色相互辉映,春光明媚。黄鹂叫声清脆,且鸣翠柳,更觉勃勃生机。视觉听觉体验,又触动着深层的生命意识。
不论写诗还是读诗,真正的触动并非来自表面经验,而是说不清的深层直觉,类似一种集体无意识。比方在夜里听到狗吠,我们心里立刻被唤起的那种感觉,早已遗忘的远古记忆。
李白在《金陵酒肆留别》起句曰:“风吹柳花满店香”,同样,柳花的飘飞和香气,唤起的也是深层的生命意识:春天的美好,离别的忧伤,东风像是为人送行,满店的花香都在挽留……诸多感觉叠加的流动状态,也才是我们的真实存在。
再说“两个黄鹂”,为什么是两个?一个行不,三个呢?想想看,如果只有一个黄鹂,那叫声不免有些孤单,而三个又嫌吵闹了点儿。鸟儿本身也总成双成对地出现,在事实和诗意层面上,两个黄鹂都是一种必然。
“一行白鹭上青天”,明朗又洁净。曾见过一只白鹭飞上并不怎么蓝的天空,当时心中感到莫名的震动,若是一行白鹭上青天,那该有多么壮观!
“窗含西岭千秋雪”,时节虽至春末夏初,西山岭上仍覆着白雪。“含”字将雪山拉近,千秋雪仿佛永恒,嵌在窗的静止之中。“门泊东吴万里船”,铺开空间的广袤,从东吴到西蜀,万里之远系于一船。除了时间和空间的交错,值得玩味的还有窗与门,从窗看出去是时间,由门进出的则是空间。
四句诗在语言上呈现出对称与秩序:两个黄鹂与一行白鹭,翠柳与青天,窗与门,西岭与东吴,千秋雪与万里船。每句单独的诗,像一个个平行独立的世界,拼贴出诗人感悟到的时空图景。诗人貌似不存在,实则无处不在,看似自然而然的风景,无不藏着他的审美与觉知。诗人的观看并非摄像机随意摄录,而是选择了承载其生命能量的事物,并以情感逻辑将它们组合在一起。
就生命与语言的关联而言,这首诗像一个谜。作为读者,我们只有说“不是”的自由,因为没有谜底。每个人以及宇宙万物,乃至语言本身,本质上都仍然是个谜。
弘仁(清)《 雨余柳色图》
03
听唱新翻杨柳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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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枝词》
刘禹锡
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
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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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柳赠别在汉代已蔚然成风,汉乐府有《折杨柳》,托意杨柳以写离情,兼或感叹世事盛衰。寓意大致有三:柳谐音“留”,表示挽留;杨柳依依,态若惜别;柳随插随活,希望行人在外也能随遇而安。那时河畔道旁多植柳树,且柳条纤弱容易攀折,折柳赠别便成了风俗。
唐代文人多以七言绝句唱《杨柳枝词》(亦作《杨柳枝》),内容虽仍以咏柳或惜别为主,但曲调已在隋唐时翻新。刘禹锡晚年与白居易唱和《杨柳枝词》,刘作九首,白作八首。自刘、白而下,唐人作《杨柳枝》数十首,与《渔父词》、《浪淘沙》诸调,皆载入诗集,亦可见诗与词嬗变过渡在此数调。
读这首诗,几乎能听到乐器或声音的伴奏,读着读着,诗句自己就唱了起来。刘禹锡在放逐南方期间,大量创作《竹枝词》和《踏歌词》,具有浓郁的民歌风味。相比之下,晚年创作于两京的《杨柳枝词》,歌词明显雅化为文人诗,但民歌清新淳朴的气质,以及作为歌唱的声音节奏,仍保留在诗的语感中。
此诗内容简单,但经典唯美。每个词都像汉语中一个活的隐喻,承载着一个典故、一段回忆。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旧板桥……这些词本身美,且给人以丰富的联想。
“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柳年年绿,年年替人回忆。二十年前板桥别离,而今春江一曲,思念与憾恨,都被柳丝激活,一条条绿起来,一条条挂下来。
显然,此诗并非单纯咏物,实乃托柳以写别后离情。刘禹锡《杨柳枝词》另有一首写离别之时:
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西时。
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绾别离。
前两句没写到柳,但绝非闲语。城外送别,春风酒旗,夕阳西下,行人挥袂,这里的每个事物,诗句中每个词,都在诉说着别离,都在留恋珍惜。分袂之后,行人渐远,长安陌上的树木都在挽留,这又是一层意思。最后才说垂杨,乃画龙点睛之意,别的树虽多,但都不如杨柳依依,那般绾人别离。
折柳赠别之时,想必令人伤感落泪,然而我们今天读这些诗,却觉不出多少伤感,只感到唐诗的美。伤感被写成诗,就变成了美。
马元(宋)山径春行图
04
作为诗人自画像的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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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
李商隐
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
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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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的咏柳诗,咏的都是春天的柳。毕竟,春天的柳最动人,送别时也才有人折柳。那么秋天呢,蒲柳质弱,望秋先零。零落后的柳树,人是看不见它的,等于不存在。
但也不尽然,天性敏感的诗人还是会看见它。比如纳兰性德的《临江仙》“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残,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咏的就是“寒柳”。
李商隐这首诗题为“柳”,不是“咏”,也不是“不咏”,或可理解为在二者之间。从诗意来看,不单是春柳,也不单是秋柳,而是时间中的柳。
开始就是过去式,“曾逐东风拂舞筵”,这是在秋天回忆春天。很自然地,我们就此联想到人,人在老去时回忆自己,也曾那般年少风流。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醉人而销魂的青春时光啊。
那么此时呢,“如何肯到”四字,语气很重,极不情愿,但由不得你。谁也无法逃脱生老病死,树木更是年年轮回。春柳到了清秋,繁华事散,叶子尽落,剩下瘦弱干枯的枝条,再没有鸟儿来唱歌了。
枯柳上只有斜阳与鸣蝉,虽不至于死寂,却倍感凄凉。“带”字亦从“不肯”来,同类相招,所见所感,都是死亡的阴影。落日余晖,秋蝉哀鸣,全都呼应着诗人的迟暮心情。
李商隐对柳情有独钟,写过很多题中有“柳”的诗。另有《赠柳》一诗专门咏柳,用了很多典故,柳在诗中是赠别之柳,诗意虽美,然而仍是人生的陪衬。但在《柳》这首诗中,诗人从柳身上看见他自己,二者虚实相生,物我交融,柳已成诗人的自画像,而不再是人类戏剧舞台上的道具和背景。
作者 | 三书
编辑 | 李阳 张进
校对 | 张彦君
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