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肖瘦猴怎么也没有料到,抗战八年,他这个跟鬼子汉奸作战少说也有上百次都没损伤过一根毫毛的福将,在日本鬼子投降的前一个星期,竟然挨了小鬼子一枪。
那天深夜,肖瘦猴带着十几个部下路过北街寨据点。马蹄声惊动了炮楼上的岗哨,一个破锣嗓子日本鬼子吆喝着问是谁。肖瘦猴扯开嗓门吼道:“谁?是你老子肖瘦猴!”按照平时的惯例,无论多凶的对手听他这个太岳军区独立大队大队长这么一吼,连放屁都得夹着。这一带方圆百里谁不闻堂堂肖八爷——这个“八爷”就是“八路爷爷”的简称——的威名啊!可你还别说,世上还真有不计后果的主儿,肖瘦猴喊声未落,炮楼上“叭”的就是一枪!
这一枪在肖瘦猴的肩膀上钻了一个洞。肖瘦猴在还没有感觉到疼痛袭来的时候,已经举枪还了一颗子弹。
事后据内线密报,开枪的是一个刚从日本国内过来的新兵蛋子,十五六岁的学生娃娃。他和喊话的伪军一起站岗,也不知“肖八爷”是何许人物,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枪。这一枪,给鬼子新兵蛋子造成的后果是被驳壳枪子弹揭去了半个天灵盖,给肖瘦猴造成的后果是不得不骂骂咧咧地住进了八路军后方医院。
当年长征途中和后来东征黄河时,肖瘦猴都挨过枪子,但恢复得都很快。他还年轻,这时也不过二十六岁,身体素质好。这次进后方医院后,一周下来伤口也长住了。肖瘦猴度日如年挨到这时早已心痒难熬,正要去跟院长交涉出院时,那天晚上忽然传来了日本投降的消息。这个地处深山沟沟的医院一家伙欢腾起来,凡是能动弹的伤员都自发集中在一起欢呼雀跃,还燃起了篝火。肖瘦猴受这巨大的喜悦影响,正动着悄然溜一趟药房顺便弄点酒精出来兑了水痛饮庆功的念头时,冷不防被两个比他还开心的医院警卫战士二话不说扯过来就往天空抛!肖瘦猴疼得哇哇叫,他们还以为是欢呼胜利,越发来劲。直到发现鲜血从迸裂的创口里流淌下来了,这才知道惹了祸。
院长、政委知道肖瘦猴是个有名的刺儿头,没事还时不时寻衅找乐子,碰上这等事儿还会当省油的灯?正下令要把那对二愣子关禁闭时,缓过一口气来的肖瘦猴开腔了,说就算了吧,谁让咱瘦得像猴子似的哩,这俩弟兄也是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看本大队长分量轻点就把我当道具了。别关他们禁闭了,大伙儿该喊的还喊,该乐的还乐,抗战八年,好不容易打赢了,是该欢蹦一回的。至于伤口,也不麻烦护士了,给弄点酒精来,我自己消消毒就行了。
酒精自然进了肖瘦猴的肚子,结果伤口就感染了。肖瘦猴于是多吃了若干苦头,等到基本痊愈时,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医院批准肖瘦猴出院了,但这时传来消息:太岳军区司令员陈赓随同刘伯承、邓小平从延安乘坐飞机回到了太行山,在黎城长凝机场降落后,立刻参加了晋冀鲁豫军区的军事会议,然后返回太岳军区组建太岳纵队,针对国民党挑动内战的阴谋而作备战准备。后来知道,这场为反内战而打响的战役,就是著名的“上党战役”。肖瘦猴领导的那支一千八百人的独立大队已经奉命撤离,回归三八六旅建制了。组织上通知肖瘦猴前往太岳军区司令部报到,听候重新安排工作。
这天,肖瘦猴抵达了太岳军区司令部,先去看老上司陈赓。陈赓不在,一个五大三粗的警卫员可能看着肖瘦猴那副模样觉得不大顺眼,态度冷淡地想把他拦在屋外。肖瘦猴拍着对方的肩膀道:“兄弟,对老子来这一套?你还嫩着点哩!我告诉你,早在长征路上,老子就坐在你这个位置上了!”
警卫员惊奇道:“你……你当过陈司令员的警卫员?”
“嘿嘿!”肖瘦猴趁对方愣怔的当儿,已经闪身进了屋。他也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自己倒水喝,见桌上放着高粱面饼子,也就毫不客气地抓着啃了起来,看得警卫员目瞪口呆。
一块饼子还没啃完,院里传来了陈赓的声音:“不用说,肯定是讨债鬼来了!”
新中国成立后,组织上每次审查政治历史时,总有人认为肖瘦猴“参加革命的动机不纯”。肖瘦猴被人家如此这般一分析,有时自己也觉得像是说得有道理。因为他参加红军的那段历史,实在上不得台面——
1934年,时任中国工农红军彭杨步兵学校校长的陈赓向瑞金城里的一家裁缝店铺定制一批军装。店铺老板刚交货,红军就开始长征了。由于财政困难,红军方面还有三十三块大洋没有支付。陈赓让经办人给老板打了盖着步兵学校公章的欠条,但老板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便派了十五岁的学徒肖瘦猴跟着队伍走,边走边要债,拿到后才能回去。
这样,瘦得像个猴子似的肖瘦猴就以债主代表的名义跟上了这支军队。他按照老板的密嘱,不跟别人,就紧紧盯着当初亲自前往订货的陈赓陈校长,也不开口讨债,但每天以自己的存在提醒着陈赓应该记得自己的债务人身份,尽快履行还债义务。红军的这次著名行动是战略大转移,最初并没有预定的目的地,队伍一路作战一路走,不但走出了江西省,还去了湖南、广西、贵州、四川。最初几天,陈赓还劝肖瘦猴回去,后来到了湖南,肖瘦猴要走也不敢离开了,只好硬着头皮跟下去了。一路上,吃的是红军的饭,穿的是红军的衣,花的是陈赓给他的零花钱,想想简直弄不清楚谁欠谁的债了。当时红军中盛行习练武术,肖瘦猴喜武,拜了几个师傅,越练越有兴趣,也就彻底断了返回家乡的念头。进入四川境内后,肖瘦猴还当上了陈赓的警卫员。
以肖瘦猴这种经历加入红军队伍的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他盯着的又是国共两方都大名鼎鼎的陈赓,因此几乎全军都知道陈赓有一个“讨债鬼”警卫员。
肖瘦猴的这段特殊经历,无意间使他和陈赓产生了特殊交往,结下了一段特殊的情感。因此,肖瘦猴在陈赓面前,从来没有通常部属对长官的那份畏惧和拘束。此刻,陈赓对着向他行礼的肖瘦猴上下打量着:“怎么?这次福将不福了嘛?”
“唉!阴沟里翻船,真是晦气!”
陈赓招呼肖瘦猴坐下后,亲自给他沏茶,茶叶却是从口袋里掏出的,见肖瘦猴用惊奇的目光盯着,随口解释道:“这是从延安来时朱老总送给我尝尝味道的家乡茶,就这么点了,金贵着呢,不敢乱放,怕给人顺手捞走了。”然后又招呼警卫员拿香烟。肖瘦猴连忙说他有,掏出来取一支奉上,自己也点了一支抽着。
陈赓抽了一口:“哦,还是哈德门,肖瘦猴你现在阔着呢!”
肖瘦猴脸不改色地笑了笑,说这是后方医院发的。陈赓不语,深邃的目光透过镜片盯着肖瘦猴,忽然哈哈大笑,指着肖瘦猴对警卫员说:“介绍一下,这是军区独立大队大队长肖瘦猴同志,红军时期赫赫有名的讨债鬼,连毛主席朱老总都知道这小子;又是顺手牵羊的高手,给我当警卫员时,派他到哪个首长那里去送信办事,十有八九有收获,连去周副主席邓大姐那里也照样敢伸手,以至于高层有戏言:防火防特防瘦猴。瘦猴,我没夸大吧?”
肖瘦猴摇头道:“那是参加革命初期觉悟低的时候的话儿了,朱元璋当初造反前还偷过牛呢。”
“那现在呢?这烟是怎么回事?”
肖瘦猴笑了,乖乖从口袋里掏出大半盒“哈德门”:“得了,老首长,您真是……像啥呢……哦,就像大戏里的包公——目光如电,明察秋毫。”
“怎么,没冤枉你吧,瘦猴啊,你真是贼不走空!”见警卫员为肖瘦猴竟在自己眼皮底下顺走了首长的香烟而大奇,笑道:“肖瘦猴同志的手艺不错吧?就敢当着你的面轻轻松松地把活儿干了,你那点防盗水平还在幼稚园档次呢!”
肖瘦猴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对警卫员说:“在首长跟前,就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其他首长那里有好吃的,去顺点儿过来给首长改善改善,没错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没有规定过同志之间的物资不能调剂。”
警卫员向肖瘦猴敬礼:“多谢前辈指教!”
陈赓摆手道:“得了,到此打住,否则我这边的人都给你带坏了。咱们言归正传,瘦猴,怎么样,伤好了?”
“好了,可是我的队伍没了。”
“抗战终于胜利了,接下去你有什么打算?你想干什么呢?”
肖瘦猴假装思索:“我想最好先娶个媳妇,然后再……”
“等等,等等!你瘦猴子竟想到这一门了?我问你,你有这个资格没有?”
肖瘦猴理直气壮地说他有这个资格,不是规定“二五八团”吗,他已经二十六岁,参加革命早已超过八年,至于级别,他那个独立大队有一千八百名官兵,已经足够八路军的一个加强团的编制规格了。陈赓说可是军区从来没有宣布过你是团级,再说就凭你这副模样德行,是否有女同志看得上你还难说,所以这个梦还是暂时先往旁边放一放。见肖瘦猴神色不悦,又说不过考虑到你也算是红军时期的同志,组织上还是愿意给你创造条件,准备派给你一份有可能比较方便接触女同志的工作——去水明州当公安局长。
肖瘦猴一愣,回过神来说这不是让我离开部队了吗,这我可不干。陈赓说跟组织上打交道不是去菜市场买菜,没有讨价还价一说,你是老兵了,应该知晓这点,再说去水明州也没有让你离开军队,你还兼任着那里的军管会常委。肖瘦猴还是不大乐意,说那派别人去不行吗。陈赓说别人没有你肖瘦猴那顺东西的手艺,所以组织上考虑来考虑去还是认为你去当这个局长比较合适。
说到这里,肖瘦猴知道这事儿算是定下来了。只好点头,但又提出自己从未干过保卫工作,如果去了水明州遇到困难不能解决时,还是要来找老上司求援的。陈赓说这没问题,只要是为革命为人民做好事,我都会全力支持你的。
陈赓又想到一个小问题,说你去地方工作了,干的又是公安局长,得改一下名字,哪有把小时候的诨号作为大名的?肖瘦猴说那就请老首长赐一大名,老首长是黄埔军校高才生,又去苏联吃过洋面包,学问大着呢。陈赓说还是你自己琢磨吧,你这么机灵的一个人,还怕想不出一个好名字来。
肖瘦猴离开陈赓驻地时,头脑里已经开始动起了如何干公安局长活儿的脑筋,想的全是防特镇反斗强盗对付小偷之类的事儿,越想越多,越想越细,可就是没有想到过他此番前往水明州遇到的最扎手的竟是一群日本军犬!
雄伟巍峨的太行山向山西境内伸出两条余脉——水山和明山,两山夹峙间有着一块巨大的平地,二千多年前的先民在平地上依山凭水构筑起了一座城池,这就是古城水明州。从太行山腹地流淌出来的无数泉水溪流,在水明州靠近太行山的位置汇成一条江河——水明川,奔腾而下,穿城而过。水明川在小城南门内忽然一个U形拐弯,形成了一个河套。水明州警察局就位于这个河套的位置上,跟警察局后门相连的河边,就是日本中国华北派遣军的军犬养训基地。
时近中午,军犬都被关在犬舍里,院子里只有一条通体雪白、体躯宽阔、颜面宽大的军犬沿着屋檐下已经很狭窄的阴影慢慢地来回踱步。每走一圈,它就会驻步停下,抬头望望天空,又转脸四顾,眼神里透着迷惘。
这里的军犬,是清一色的秋田犬。这种产于日本秋田县而得名的纯种日本犬,因其聪慧、勇猛、忠诚、活泼而闻名于世,是世界上著名的护卫犬。日本民间数百年来盛行的“犬牛相斗”活动,一向是秋田犬唱主角,秋田犬以其四十多公斤的体重挑战庞大的斗牛,据说还无败绩。东京的涉古火车站,至今还耸立着一座秋田犬的铜像,用以纪念一条连续九年天天去车站等待它以为外出其实已经死去的主人,一直到因病而殁的秋田犬。秋田犬的勇猛、忠诚,由此可见一斑。二战结束,美军占领日本后,所进行的数件大事中的一桩就是挑选最纯种的优良秋田犬运往美国,用于研究和培育。
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之前,就着手训练了大批秋田犬,战争爆发后,陆续运往中国,作为参战军犬。战争无情,枪炮没眼,军犬跟士兵一样会阵亡负伤,也会患病。日军规定,阵亡的军犬一律就地火化,骨灰运往国内安葬。负伤和生病的军犬,则会受到相当优厚的治疗和照顾。伤病的军犬在痊愈后上前线重新参战前,需要一段时间恢复体能和技能,水明州军犬养训基地就是为此而设立的。
前来接受养训的军犬,通常都早已离开了原先的驯导员,狗性难改,难免惹是生非,所以需要维持正常的秩序。日本军犬专家别出心裁地把这一使命交给了同是秋田军犬的一批专用犬,此刻待在水明州驯养训基地的21条军犬,就是这种身份的特别犬。这条此刻独自在犬舍院子踱步的、有着秋田犬中最为珍贵的外形特征的雄性军犬,名叫河上真,是养训基地的犬王。
河上真出生于名贵家族,其祖上曾是天皇亲自选定的大内护卫犬。秋田护卫犬配种时都有皇家专用动物专家精心挑选,所以保持着最纯的优秀秋田犬血统。被选为军犬培训后又接受了严格缜密的科学训练,多年来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来到养训基地通过人类和犬界的双重标准的检验,登上了人犬皆认的犬王席位。这是一个不寻常的位置,能够到养训基地来的军犬全是老资格,参战时间比河上真早、立下的战功比它大的军犬有的是,具有调皮捣蛋、滋事生非嗜好的同类也绝非凤毛麟角,因此,要想摆平它们,犬王得大费心思,非得通过恩威并施的手段方能达到目的,完成使命。所以,如果说具有这等智慧心机的河上真早在半个多月前天皇刚发布投降诏书的次日就已经感觉到自己这边情况不妙了。
使河上真最初觉得有点异样的情况是那天晚上忽然爆发的鞭炮声,这是它从未听见过的一种持续时间最长、声波冲击最剧的一种噪音。它为此而失眠,整整思索到天明,还没有想出个结果来时,又出现了新的情况,一向对军犬温顺得甚至有些卑恭的基地中国杂役,来送早餐时眼神似乎不对,河上真敏感地觉得其中甚至包含着一股杀气。接下来的情况就更明显了,和军犬朝夕相处的日本驯导员突然都不露面了,只留下两人;每个驯导员在离开前都进入犬舍跟军犬告别,特别是跟犬王告别,往往都是紧紧抱着河上真的脖颈,有的喃喃自语,有的咬牙切齿,有的泪如雨下,有的干脆号啕大哭,也有失态似的狂笑,笑得河上真心生恐惧,不知所措。
于是,河上真意识到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变得非常不利于老是打着以白底上有着一个黑团团(犬都是色盲,视觉中只有黑白两种颜色)作为标志图案的旗帜的自己一方的主人了。
为此,河上真感到迷惘,觉得不时有一种失落感在触动着神经。它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却无能为力,平时天天要跟它进行一番交流的主人不来跟它交流了,中国杂役的态度却是越来越恶劣了。有资格在这里待着的军犬都不是傻B,这段时间下来也渐渐发觉了异常,纷纷向河上真以犬类交流思想的方式进行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应当怎样对待?河上真对此一律不作回答。
现在,河上真享受着犬王的优待,在别的军犬都被关进各自的笼舍时,惟独它能够不受约束地在院子里散步。它跟前几天一样,一边散步一边对使它迷惘的现象作着沉思。
院门打开了,杂役汪二、解宝山推着饭车进了院子。按照惯例,先给河上真打了一份。犬王没有反应,早在饭车还没有进来时,它就已经闻出今天的伙食有问题:大米有一股霉味,混杂其中的牛肉也不新鲜,甚至已经透着腐败气息了。这种伙食,在河上真的记忆中从未有过,即使在战场上被中国军队围困时,它也照样能吃上软包装的野战犬粮呢!这显然是有人做过手脚了。河上真有点恼火了,不过它没有发作,只把耳朵往斜后方伸了伸就忍耐下来了。
河上真能忍耐,其他军犬却有不能忍耐的。杂役在给一条名叫足清健的黑色军犬打饭时,这畜生一脚踢翻了面前充作饭盆的专用特制铜盆。解宝山大怒,扬起勺子对着狗头就是一下。足清健一个躲闪避开后,一声狂吠,伸出一只前爪拨飞了犬舍铁门外面的插销,抓开舍门便朝杂役扑去。一下子就把解宝山扑翻。另一杂役汪二见势不妙,从怀里解下鞭子正要制止,早被河上真当道拦住。汪二不是省油的灯,少林寺当过和尚,军队任过排长,杂耍班子做过台柱子,一条军犬——即使是犬王——也未必真把他拦得住,但这时从犬舍里又跳出了数条军犬为犬王助威,于是他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解宝山被足清健扑翻后,脸面已被抓了个皮开肉绽,狂叫救命。足清健用一双有力的爪子按住他,张嘴对准颈部正要咬下去,被一声严厉的口令阻住了。
及时赶来制止足清健行凶的是两个日本军人:军犬养训基地少佐主任松尾大郎和中尉兽医渡边正勇。
水明州原驻日本华北派遣军的一个大队和伪军一个团,军犬养训基地直属华北派遣军司令部管辖,跟驻扎日军没有辖属关系。但中队长小泽正汛接到前往省城集结缴械投降的命令后,还是来找松尾了,询问是否需要提供什么帮助。松尾也已经接到派遣军司令部的命令让去省城集结投降,但命令中没有注明基地的21条军犬是否属于要和武器一起携往的内容,于是就自作主张决定不交出去。不交出去就得有人照料,于是松尾就决定留下自己和渡边两人,其余兽医、驯导员、警卫四十余人携带武器前往省城集结投降。
八路军太岳军区很快就派部队前来水明州受降,因为军犬养训基地是跟警察局连在一起的,所以就作为警察局的附属机构一并由八路军接收了。但八路军接收人员只收缴了松尾两人的武器,对于军犬甚至连看也没来看,只让他们暂时维持现状。这使松尾、渡边产生了新的想法:能否设法把这些军犬带回日本国去。
因此,松尾不敢大意,寻思得约束军犬的行为,不能让它们发生事故。缴械以后,他和渡边已经懒得进犬舍了,一直躲在军官宿舍里酗酒解忧,因为有了新的想法,所以这天喂食时就尾随杂役过来看看。哪知还真差点儿出事了。
松尾是军犬养训基地最老的驯导员,也是基地的创办者,所有军犬都绝对服从他。此刻他一吆喝,不但足清健住了口,其他所有军犬都乖乖地就地蹲下,安静地望着他。松尾下令让犬王在内的全部军犬都自动返回笼舍后,才过来察看解宝山的伤情,掏出钱让汪二陪同前往医院治疗。
松尾、渡边目送着两个杂役离开犬舍,相互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内容尽在不言中:这个小小的事故,正好给他们适时制造了要求带走军犬的理由。
军犬养训基地发生被松尾、渡边认为不过是“小小的事故”的军犬伤人事件时,肖瘦猴正带着警卫员盛小牛在前往水明州上任的途中。
盛小牛是湖北人,这是一个标准的彪形大汉,曾上武当山学过道家内功,后来投身抗战,到了八路军太岳军区决一旅(原称山西青年抗敌决死队第一旅)。没几天,正好肖瘦猴去决一旅开会,正碰上盛小牛在跟战友比试武功,一眼就被肖瘦猴看中了。肖瘦猴也不声张,当晚悄悄找到盛小牛,说这位弟兄你跟我走,咱去执行机密任务。盛小牛初来乍到,人还没有认识几个,只知道肖瘦猴是决一旅军官,真的跟着走了。一走就走到了肖瘦猴的地盘,于是就跟着肖瘦猴当起了警卫员。这件事,决一旅方面一直不知道,还以为盛小牛开了小差呢。
肖瘦猴倒还真没看走眼,盛小牛革命意志坚定,忠诚勇敢,曾三次从日军的重围中解救了肖瘦猴。而肖瘦猴也不含糊,一报还一报,也曾几次冒着生命危险搭救盛小牛。这对年岁相仿的战友,从组织关系上说是上下级,从情义方面论其实就是兄弟了。
由于从太岳军区司令部到水明州途中需要经过被国民党军队占领的地区,从安全角度出发,肖瘦猴和盛小牛化装成外出打短工的。两人结伴打工,也不会引起怀疑。
从太岳军区司令部驻地到水明州,得步行一天半的路程。一路上,两人话还不少。
两人聊的是肖瘦猴的改名问题。肖瘦猴说自己这名字打从一出生就有了,是老爸给起的,其实倒是不错的,瘦得像猴子,这说明自己出生在穷人家,绝对的无产阶级啊!不过陈司令员已经发话了,那就只好改动一下了。小牛你上过武当山,跟在那些鸟道士后面转悠过,大概偷着点学问了,你倒替本局长拿拿主意,看改什么好。
这话盛小牛听着觉得舒坦,便动开了脑筋:叫一生怎么样?肖一生,听上去顺口,写着也简单。肖瘦猴说什么“一生”,我听着就像一头牲口似的,不行!
不行就换,叫一人如何?世间平平常常一个人。
肖瘦猴还是摇头,说陈司令员以前教育过他,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我怎么能只考虑自个儿一人呢?
那就叫一荣?肖一荣。
肖瘦猴皱眉头了,老子一人获得荣誉,这还叫共产党员吗?
盛小牛苦笑道:“得了,我也算看穿你了,你是要上下叫好,自图吉利,那好,这回你是去水明州当局长的,就叫‘一长’如何?”
肖瘦猴大笑:“你狗日的我总算看透你了,你起的名字都是‘一’字辈的,整个儿是作弄老子呢!小牛啊,我是把你当兄弟看的……”
盛小牛说:“对对对!我叫你大哥呢。那就叫大牛如何?我是小牛,你是大牛,或者老牛?”
“牛和猴有什么差别?不都是动物吗?”
肖瘦猴这才意识到自己看走了眼,也就不指望盛小牛了。自己走着想着,想到过改名叫“学赓”——向陈司令员学习嘛。转念又觉不妥,人家当着那么大的官,我跟着学,会不会被人以为有野心啊?
这样一路走一路想,把一根肠子想得七拐八弯,也没有想出个结果来。忽然觉得声音嘈杂,抬头一看,已经到了水明州城门外了。
没有想到,这个困扰了肖瘦猴半天的难题一进城就解决了。两人经过城隍庙门前的空地时,盛小牛被烤玉米的香味吸引住了,非要肖瘦猴整几个来解解馋。买玉米时,肖瘦猴无意间看见对面有一个测字摊,一根竹竿上挂着一方字旗,上书:“说透人生道破天机”八个大字。肖瘦猴见之一喜,寻思这老先生看来是个有学问的人,便上前去作个了揖,也不道明身份,只求对方给起个名字。
老先生上下一打量:“贵姓?”
“免贵姓肖。”
“肖……”老先生稍一沉吟,“取个单名——鼎,肖鼎。”
肖瘦猴没有念过书,参加革命后在队伍里稍稍学着认识了些许汉字,毕竟有限,不知鼎为何物,便虚心求教。
“鼎,三足两耳,古人用于煮东西的器物。”
“那就是锅?我不是一口锅,麻烦先生再给起一个。”
“那就叫‘江山’吧。”
“不行啊,我又不想做皇帝。”
“听口音你这汉子是外地人,来咱水明州一趟,也是缘分,那就叫‘水明’如何?”
肖瘦猴还是摇头。测字先生盯着他看了片刻,便问道:“你原来的名字怎么称呼?”
肖瘦猴说先生你不要笑,我从小没有正名,生下来瘦得像猴子,老爸就叫我“瘦猴”,从此就一直这么称呼了。
测字先生一拍桌子微笑道:“好嘞!有了——你何不改为‘叟侯’,叟者,老也;侯者,达官贵人也,汉子,你到老时就能成为达官贵人了!”
盛小牛在一旁啃着烤玉米叫好,肖瘦猴寻思倒是不赖,一是还是这个音,二是老了能当达官贵人,那说明前途顺畅,将来的事儿谁说得准啊,只当闹着玩儿吧,眼前也不会被人看作有野心的。
于是,一个名叫“肖叟侯”的有着红小鬼身份的年轻人就走进了水明州公安局。
这是一间很气派的办公室,宽畅、明亮,墙壁、天花板刷得一片洁白,一套古色古香的办公家具全是红木制作的。肖叟侯舒适地坐在原汉奸局长的皮转椅上,听个子很高却很瘦弱的水明州公安局政委、副局长兼军管会副主任沈皆儒介绍着公安局的情况。
沈皆儒的资格比肖叟侯老,1930年当他还是南京中央大学学生时就已经参加了中共地下党,因组织学运而暴露身份被捕。严刑拷打之下他始终坚守党的机密,被组织营救出狱后去了江西苏区,在中央政治保卫局工作。后来他参加了长征,抗战开始后又去了陈赓的三八六旅从事敌工工作,组建太岳军区后改做军法工作。肖叟侯跟沈皆儒打过交道,以前去司令部时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曾根据陈赓的指示把沈皆儒请到独立大队去给干部战士上过严格遵守革命纪律的大课。在革命同志中,肖叟侯对两种人最为佩服,一是作战勇敢不怕死的;二是被敌人抓捕后遭受严刑拷打不叛变的。沈皆儒属于后一种,所以很受肖叟侯的敬重。
沈皆儒比肖叟侯早三天抵达水明州,已经初步了解了水明州公安局的主要情况和人事状况。当下,肖叟侯听他介绍一番后,两人就一起去各个科、队、室转了转。转到后院,肖叟侯忽然听见从后面传来一阵犬吠。八年抗战,听惯了日本军犬叫吠的肖叟侯马上分辨出这是日本军犬的叫声,便惊奇地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当他听说这里还有个军犬养训基地时不禁乐了:“他妈的!这真叫一报还一报了,老子抗战八年,不知被这些畜生追撵过多少次,有几次还差点被咬了脚跟。当时的气焰真他妈的叫做不可一世,嘿嘿,没想到也有井掉在水桶里的时候,先把这些畜生养着,待本局长有空时慢慢拾掇它们,这回狗肉可以吃个够了!”
沈皆儒为人严肃,是个认定了方向不肯回头的人,多年的行伍生涯未能改变原先的那份书生气,听肖叟侯吐粗口,眉头就不由自主地皱了皱,暗忖什么叫“狗肉吃个够”,这不是搞特殊化吗?这,他绝对是反对的,官兵一致是我军的光荣传统,你肖叟侯别想在我眼皮底下来这一套!但他不便当面给肖叟侯难堪,于是婉转地说:本局哪个单位破获了案子,就奖赏一条狗给他们改善伙食。肖叟侯连说这个主意高,咽了口唾沫心里便打起了届时去借光蹭点汤水喝的主意。
沈皆儒当年被捕后被国民党灌辣椒水弄坏了肺,八年抗战又劳累过度,此时已经患上了严重的肺结核。肖叟侯见他咳个不停,就让他快去歇着,有什么事自己处置不了了,再去麻烦他老人家拿主意。
肖叟侯返回局长办公室时经过一侧的警卫室,见盛小牛正在起劲地搬摆桌椅,便驻步道:“小牛你这个狗日的也人模人样的坐起办公室了,还比陈司令员的气派!怎么样,跟着老子闯水明州没错吧?”
盛小牛连忙替肖叟侯搬过椅子,递过香烟,然后神秘兮兮地说有一桩事儿要密报。肖叟侯瞥了他一眼说你这狗日的怎么也学起了军统那一套,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盛小牛便说起了这里有一个鬼子的军犬基地,刚说了个开头就被肖叟侯打断了,说这已经是迟到的情报了,本局长倘若等着你小子的情报作出决策,黄花菜早都凉了。
盛小牛说:“我的意思是,这些狼狗都是他妈的罪大恶极之徒,咱们得吃它们的肉喝它们的汤才解得心头之恨。”
肖叟侯大喜:“有道理,你小子跟我想到一道去了!不过这事最好得瞒着政委,我觉着他好像有点反对的意思。”
于是,两人便商议应该如何对付军犬,处置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一枪打死两条也有把握;至于如何烹饪,那倒要好好计议,烧得不好没了味道可就委屈了大材。盛小牛说了几种烹饪方式,红烧、清炖、烧烤、熬汤、饺子、包子,肖叟侯说还得腊两条腿给陈司令员送去,湖南人就好这一口。两人正说得要淌口水时,门口有条人影一闪。盛小牛一蹦而起,喝问什么人。却是一个留用文案,是来向局座禀报:日军降官松尾求见肖局长。
松尾求见肖叟侯,是为请求允许他们把军犬带回日本去。这个日本陆军少佐虽然已经摘去了领章,但还是按照军人的规矩向端坐于皮转椅上的肖叟侯恭恭敬敬地行军礼,用日语报出了自己的身份和向肖叟侯表示致敬。独立大队曾经接纳过一个被延安派来搞反战的日本士兵,肖叟侯和其接触半年有余,学得一些日语,当下便夹带着中国话使用起来,说老子一看见你这鬼子模样火就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你已经投降了,上级规定不杀俘虏,老子非灭了你不可!会说中国话吗?给老子用中国话,再说一句鬼子话,体怪军法无情!
松尾被肖叟侯一下子给镇住了,他没有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公安局长竟会说日语,又没有想到对方的火气竟然这么旺。还真让肖叟侯给蒙着了,松尾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于是,他就用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说明了来意。肖叟侯听得咧嘴大笑,说你这个小鬼子脑子还真有毛病似的,老子正盘算着要把这些狼狗搞犒赏打牙祭,你倒还做着带回国的梦。
一番话语听得松尾大惊失色,他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位公安局长的思维方式竟如此武断。于是,他便决定耐心说服这个火气很大的公安局长。松尾说,按照国际惯例,战俘应当受到优待,军犬也是战俘,是特殊的战俘,又是珍贵动物,所以更应当受到特别优待。即使是敌方战死了的军犬,也应该妥善安葬,军礼致敬,日俄战争中日军对战死的苏联军犬就是这样对待的。肖叟侯耐着性子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拍着桌子说你们日本鬼子把中国人不当人,要杀就杀,要奸就奸,即使是俘虏又何曾受到过什么优待?你这个狗日的小鬼子再放屁,老子也就顾不上什么政策纪律了,先灭了你再说!
松尾于是意识到这是个不好对付的主儿,不过他事先已有考虑,袖中另有乾坤。当下,他便取出一块手表、一支钢笔,双手奉上,恭恭敬敬地请肖叟侯笑纳。肖叟侯接过来一看,这两件都是黄金制成的,钢笔的笔杆、笔套也全是黄金料做的,沉甸甸的坠手。他把东西在手里掂着,问道:“你狗日的想贿赂老子?”
松尾一个立正:“不敢!这是对肖局长的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老子且问你:这玩意儿是你自己的还是部队的?”
“回长官话,这是敝人自己的私人财物。”
肖叟侯一声冷笑,说这就便宜你了,否则老子就要作为战利品没收。既是你小子的私人财物,那就按政策还给你。警告你狗日的,别再给老子来这一套!否则……否则,老子治你个收买八路图谋不轨之罪。给老子滚!
松尾惊出了一身冷汗,原先想好的以军犬伤杂役为由提醒对方考虑同意自己的请求的主意再也不敢提半句了。
松尾离开后,肖叟侯接到水明州军管会主任胡祖毅的电话,说我方接收的邻市邻县这几天都很不太平,那些隐藏的汉奸、伪军、土匪都蠢蠢欲动,准备和已经开始实施破坏活动,让肖叟侯这个新上任的公安局长务必注意布置防范。肖叟侯说请胡主任放心,晚上只管放倒了大睡,这水明州咱以前也曾活动过,肖八爷的威名犹在,谅那些王八蛋子还不敢太岁头上动土。
话是这么说,肖叟侯哪敢大意?放下话机,便让盛小牛通知刑警、政保、治安、交通、警卫五个部门的头头脑脑过来开会。这五个部门的头头都是中共地下党员,有的入党比肖叟侯还早,自然都是靠得住的同志。肖叟侯向大家传达了军管会的指示,说本局长初来乍到,还不了解情况,只能起到总的统筹调度作用,具体防范事宜还得靠大伙儿齐心协力去搞。众人便纷纷出谋献策,肖叟侯听着心里便觉得踏实了不少,吩咐就照此布置下去,三天若平安无事,本局长有犒赏,请大伙儿吃狗肉宴。
散会后,肖叟侯哪里还坐得住办公室?当即叫上盛小牛,让司机开了公安局惟一的那辆破吉普全城乱转,检查布置落实情况,寻找漏洞。晚上还不敢掉以轻心,带着盛小牛又出去转了两三个钟头,回局后还在里外转了几圈,直到午夜时分方才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和衣躺下。
多年后,肖叟侯接触到一个词汇叫做“心灵感应”,他回想起那天晚上躺下前后的思维情况,说这就是心灵感应了。因为他已经预感到可能会出事,所以没有去宿舍睡觉就躺在办公室而且没敢脱衣服,躺下后还不敢合眼,合了眼还难以入眠。后来,好像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就那么一合眼的工夫,就出事了!
发生的这件案子,使肖叟侯感到终生难堪!
第二章
这天午夜发生的案件,之所以会使肖叟侯难堪一辈子,是因为案子竟然就发生在公安局,距他的办公室仅仅隔着一个院落。而受到不明袭击者攻击并被缴械的那个岗哨,不是原警察局的留用人员,而是水明州军管会主任胡祖毅率领前来执行接收任务的太岳军区赫赫有名的“敢死营”的一名立过战功的班长小许。
小许站岗的位置是一个独立小院,院内就是公安局的伙房,伙房旁边有一道跟公安局相连的小门,晚上通常是不关的。伙房这边的院墙有三米高,原先一向是不安排岗哨的,还是肖叟侯白天巡查到这边时觉得似乎不大牢靠,就吩咐布置一个临时岗哨。据小许回忆,他的哨位是在伙房拐角处,接岗后大约二十分钟,他似乎听见院墙那边有些许声音。因为院墙高达三米,所以也不疑有人翻越,但还是要去看一看的。不料刚一转身,下巴颏就狠狠地挨了一下,顿时失去了知觉。几分钟后醒来时,手里那支刚从日军那里接收来的冲锋枪已经不见了!
肖叟侯赶到现场时,负责警卫的张明翰向他报告了情况,说另外还发现伙房里失窃了一条生牛腿。张明翰是原警察局地下党负责人之一,八路军接收后被任命为公安局警卫队长。傍晚,肖叟侯还对他说过已经往他的警卫队补充了十二名敢死营八路老兵,个个身手了得,打起仗来以一当十不是虚言,哪知话音未落就出了这样的问题,所以此刻只觉得脸面无光,一双眼睛冲小许射着透人冷光。
这种袭击岗哨的事件肖叟侯以前也遇到过,在部队就叫“摸哨”,所以此刻处置起来倒也游刃有余,当下召集警卫、刑侦头头,下令立刻进行严查。他朝张明翰和刑警队长武家煌伸出三个指头:“听准了,给我三天破案!”
武家煌、张明翰互相对视了一眼,咬咬牙点头:“遵命!”
武家煌、张明翰组织人马在公安局现场折腾时,位于公安局后面的军犬养训基地的犬舍里也正发生着一种无声的骚动。如果此时肖叟侯到那里去看一看,没准气得要吐血。
此刻,犬舍的那个不大的院子里,淡淡的星光映照着一群军犬,中间围着一条黑色秋田犬,它的面前,赫然摆放着原先被公安局伙房厨子高高挂于柱子上的牛腿。一条条军犬轮流舔吻着黑犬的鼻子,用犬类的方式表示着它们对这个勇敢的伙伴的尊敬和感激。
说起来也确实气人,那个轻而易举地制服了八路军敢死营班长后偷枪窃肉的案犯,竟是一头畜生——白天差点儿咬断中国杂役解宝山的日本军犬足清健。
翻开军犬养训基地的军犬档案,可以查到足清健的血统身份、成长历史:足清健是一条雌性秋田犬,出生于日本秋田县的一个世代培育秋田犬的著名专业养训户,它的出生证明附有公证书,表明这是一条具有百分之百纯正血统的秋田犬。足清健在出生十八个月时(这个年龄正是犬类的青年段)曾参加过当地的斗牛活动,以最短的时间解决了一头体重达三百公斤的雄性犍牛。次日,足清健就被军队征用,经过训练后成为一条被认为具有“极佳潜质”的军犬,派往中国参战。五年时间内,足清健所参加的有记载的正规战斗就达五十八次,立有战功,受到过日本中国派遣军总部和华北派遣军司令部的通令表彰。
足清健性格暴躁,凶猛好斗,气量狭小,自高自大,用对同性格的人类的说法来表达,就是相当于一个好记仇、喜欢打骂的泼妇。这个泼妇白天因挨了中国杂役的一记勺子而大发作,但因为日本主子的阻止而未能按照其心愿出一口恶气,之后便一直闷闷不乐。由于受情绪影响,又因为伙食质量的下降,足清健的胃口也受到了影响,晚饭吃得不多。夜晚入舍后,它还愤愤不平,竟似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
足清健自有记忆起,就一直没有停止过活动,尤其是郁闷时,更是特别需要发泄一番,此刻,足清健特别渴望最好能够让它去外面训练场上自由自在地作一番平时每天必进行的运动。它在狭小的犬舍里独自来回走动着,越想越恼火,越恼火越觉得不解,它不明白最近为什么停止了每天必须进行的那些训练。还有什么比像它这种水平的一个武林高手被限制了挥拳踢腿的自由更痛苦呢?这样,足清健就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乘黑夜的掩护,偷偷溜出犬舍,去外面活动一番,一是散散心;二是如果碰巧能够遇到什么活物的话,也算是它的造化,填填肚子也是好的。
对于训练有素的日本军犬来说,想从犬舍逃出去绝对不是一桩犯难事儿,足清健轻而易举就达到了目的。当它翻越两米高的犬舍围墙来到训练场上时,顿时一阵畅快,郁闷随之消失,代之的是一种运动的激情。于是便像一个半夜悄然自行开小灶增大训练量的运动员那样,按照平时训练的步骤,跑步、攀登、跳跃、钻洞什么的一五一十玩了起来。一直折腾得周身出汗,气喘吁吁,方才停了下来。
一阵风吹来,足清健下意识地微抖了一下脑袋,空气中传来的气味物质刺激着位于鼻腔上部的嗅黏膜那丰富的嗅细胞,将随之产生的兴奋沿着密布于黏膜内的嗅神经传到嗅觉神经中枢——嗅脑,从而使其一个激灵:牛肉!新鲜的生牛肉!
这一闻,马上使足清健产生了强烈的饥饿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奔向通往前面公安局方向的围墙,一跃而过,沿着围墙外侧朝伙房所在的那所院落悄无声息地疾奔而去。
足清健奔到围墙根前驻步,以那种训练有素的优秀军犬的意识运用其听觉、嗅觉优势侦察着里面的动静,很快就辨明只有一个警卫。它抬头注视着三米高的围墙,慢慢地往后退着,退到它认为已经足够攀上墙头的助跑距离后,再次运用听觉、嗅觉分辨确认墙内的情况后,冲围墙疾奔而去,眨眼间就上了墙头,而后无声无息地下到了院内地面。
足清健在四肢着地后的第一时间内就锁定了那个敢死营班长的岗位,悄然而行。本来,也许岗哨会死于足清健那尖刀似的利齿之下,因为他的姿势太适合一口咬断喉管的角度了,足清健已经这样打算了。可是,院子草丛里躲藏着的老鼠之类发出的一下轻响使岗哨引起了警觉,足清健便迅速调整方案,二话不说一个猛蹿。秋田犬那巨大、坚硬的头颅就像奥运会拳击冠军的重拳那样,在岗哨的下巴颏猛击了一下,立时KO!足清健没有浪费零点一秒的时间,几乎是同时已经叼住了冲锋枪,将其从昏迷者手中扯开,随即作了妥善处置——此为后话。
厨房里那条挂于柱子上的牛腿的高度,对于军犬而言,根本算不上是障碍,它只稍稍一跃就达到了位置并咬断了绳子。
不难想象,基地其他那些跟足清健一样觉得伙食不称心的军犬在发现足清健成功地获取一条新鲜牛腿后是如何的兴奋。同时,众犬还一致认为足清健是一个胆大包天、技艺出众的杰出者,自然要用犬类的方式对其作一番情感表示。可是,尽管几乎每条军犬的口中都流着口水,却没有哪条去啃一口牛肉的,甚至连闻一闻的动作也没有。因为,它们始终受着一种意识的提醒,这就是犬王的存在。
犬王在哪里?河上真站在圈子外围一尺距离处,正眨着眼睛神情冷峻地注视着这一幕。没有一条犬留意到它这副神态,否则,它们当然不敢如此造次的。河上真显然已经心生诧异,它不能不生气,因为在它看来,足清健的行为已经触犯了犬王的尊严,还违反了基地的纪律。河上真作为基地日本主子和众犬一致承认的犬王,具有至高无上的威严,同时也承担着一份责任。通常,主子的一些有关群体内容的意图和指令都是通过它这个犬王下达落实的,而群犬需要表达什么意愿,往往也是由它出面向主子用特定的眼神、姿势和动作来提出的。在养训基地,河上真起着上下沟通的中枢纽带作用。基地的正常秩序,就是在它的这种作用运作中得以维持的。可是,现在足清健竟然没有经过河上真的许可,就擅自行动偷偷溜出犬舍去当小偷,而河上真从其得意非凡的神情中还不无敏感地产生了一种猜疑:它可能还另外有过一些什么过激动作,从而留下了后患。如果此事一旦形成后果,主子将会如何评价它这个犬王?足清健没有被抓现行,主子当然不可能知晓是它作的案,也许还会怀疑是河上真行窃,即使没有被怀疑,训斥对象也肯定是犬王。这就是说,这事得由河上真背黑锅!
河上真的愤怒还由于另一点:足清健悄然溜出犬舍,动作之轻,竟然成功地瞒过了它这个犬王。这也是对它的犬王地位的一种挑战。幸亏足清健是一条雌犬,倘若是雄犬,那不是要抢夺王位了吗?偏偏群犬还没有意识到这些,还在起劲地起哄,河上真越看越恼火,眼睛不觉就瞪得滚圆,双耳后耸,一股气体从喉咙里冲出来,在嘴巴里生出隐隐的“呜呜”声。
这声音就像一声警报,群犬顿时安静下来,一边注视着河上真,一边迅速让出一条通道。河上真没有挪步,只是停止了发声,一屁股坐了下来,双目射出两道冷峻之光,紧紧地盯着足清健。足清健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今晚的作为已经冒犯了犬王,不禁心生怯意,慢慢地走到面前,低下了那颗秋田犬特有的硕大脑袋,尾巴下垂于两腿之间,四肢不安地颤动着。
河上真见足清健已经畏惧成这副模样,心里这才舒坦了一些。它默默地看着对方,片刻,站了起来,摆了一下下巴颏,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响。这就是说,犬王已经原谅了足清健的过失,并且大度地允许群犬吃牛肉了。按照犬类世界的规矩,应该是犬王首先进食,但河上真为了表示自己的尊严,宁愿放弃这次机会了。
足清健感激地朝河上真看了一眼,倒退数步回到赃物前,低头撕咬。在它吞下一口后,其他军犬一拥而上,你抢我争地狼吞虎咽起来。
犬王站在一旁,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幕。忽然,河上真不由自主地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在它的右后侧站立着的一条红色军犬,没有加入抢食的行列,也像它一样地默默注视着这个场面!
这条红色军犬,名叫平山活,从这天起,它跟犬王之间开始发生一些故事——此为后话。
肖叟侯、盛小牛出现在军犬养训基地的训练场上,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来到这里。两人是从原驻基地的鬼子警卫人员宿舍旁边的小门进来的,这使盛小牛产生了一个错觉,以为场上的那些训练器械和设施是用来训练日本兵的,于是哂笑道:“他妈的,这小鬼子的训练条件比咱八路强多了,可是还不是败在老子手下!”
肖叟侯点头:“小牛你的眼力不错,至少比老子强些啰!”
盛小牛以为真是夸赞他,正想奔上前去施展一下身手,却被肖叟侯的一声冷笑绊住了腿,说你狗日的胖你还真的喘上了,你也不看看那边地上的印痕,告诉你小子,这是鬼子用来训练军犬的。
松尾大郎和渡边正勇对于肖叟侯的到来大觉意外。这时,杂役汪二、解宝山正在打扫犬舍,那些军犬被集中在院子一角,松尾、渡边两人手持鞭子正制止着几条调皮的军犬间的互相争闹。松尾一看见肖叟侯,心里下意识地一凉:不好,这主儿是来杀犬的?!
两个鬼子冲肖叟侯毕恭毕敬行礼时,肖叟侯已经从松尾的眼神中猜到了对方的心思,于是坦言道:“松尾你小子在为这些畜生担心吧?你还真聪明,本局长是来物色犒赏部下的货源的。你说哪条狗肥,先把它另圈一旁,饿它三天清清肠子。”
话音未落,群犬像是听懂了意思似的一齐狂吠起来。肖叟侯怒道:“他妈的,畜生,还真反了你们!”这一骂,狗叫得更厉害了,一条黄白相间毛色的军犬往前挪了两步,偷眼一瞥见犬王并未露出阻止的神态,便如离弦之箭般地冲肖叟侯射扑而来。松尾、渡边大惊,叫着“丙成参”挥舞着鞭子要拦截时,盛小牛已经迎上一步,飞起一脚将恶犬踢翻了。那狗惨叫数声,翻了几个滚躲到一旁去了。
松尾、渡边知道这条军犬的作为对于肖叟侯无疑是火上浇油,看见他已经把手伸向腰间的枪套了,便双双上前,连连鞠躬,嘴里没迭声地说着道歉的话。盛小牛早已拔枪在手,看着肖叟侯等待下令。肖叟侯盯着已被盛小牛一脚惊得目瞪口呆的军犬,良久,方才开腔:“好!畜生有种!松尾听着,就这条叫啥来着的……哦,丙成参?对,就是这条丙成参了,把它另圈一旁饿着,三天后老子亲手活剥了它!”
言毕,返身就走。松尾、渡边顿时惊得大变神色,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松尾眼珠子倏地一转似是有了主意,慌忙大步追赶:“肖桑……哦,肖局长,肖长官!”
肖叟侯足不停步,看都不看。盛小牛喝道:“小鬼子有话说,有屁放!”
松尾在一瞬间想出了一个企图使肖叟侯改变主意的念头:他和渡边对于昨晚足清健偷偷溜出犬舍前往公安局作案一举茫然无知,但他已经从早上来上班的汪二口中得知公安局昨晚发生了岗哨遭到袭击丢失了武器之事。当时听着心里好不舒服,寻思总算小小地出了一口恶气。可是此刻却怎么也乐不起来了,军犬一旦被肖叟侯宰开了个头,最后肯定一条也保不住,所以,得坚决阻止开这个头。松尾的脑子确实也好使,就在刚才那么一眨眼间就想出了一个主意:何不向这位公安局长提出建议,动用军犬协助破案,只要破了案子,接下去的话就好说了,中国人重情面,这个叫肖叟侯的公安局长看上去又很重义气,让他改变主意不一定不可能啊!
肖叟侯听松尾如此这般说了说,心生好奇:这些畜生还能协助破案?那就试试吧!
肖叟侯兼任着军管会常委,这天上午得去军管会开会,只好放弃了观看军犬如何嗅查现场的意图,有点遗憾地把这件事儿留给了刑警队长武家煌。
被松尾挑选出来作为警犬使用的两条军犬,是平山活和它的妹妹平山花。之所以选中了这两条犬,是因为平山姐妹原本就是警犬出身,一年前才改行做起了军犬。
当时,日本秋田县有十家全日本最著名的秋田犬养驯户,平山家族是其中的一家。按照惯例,哪家养驯推出的犬就用哪家的姓氏,所以平山活姐妹就有了平山这个姓氏。平山家最为拿手的是训练警犬,当时包括东京警视厅在内的全日本各地警察局几乎都有该家族提供的警犬。平山活出生时是一胞四胎,它是老大,平山花是老四,中间还有两条雄性犬。这一窝一股脑儿被训练成警犬,提供给了东京警视厅。不到半年,它们就被军队征用,接受了短期改行训练后运往北平的日本中国华北派遣军总部。档案记载,这四条军犬曾分别被派往前线执行军事使命,表现不俗,特别是平山活,还因在战场上营救了一位大佐而立有战功。美国在广岛、长崎投下原子弹以及苏联向日本宣战后,华北派遣军司令长官多田骏料想大势而去,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下令遣散总部直属军犬队,这样,平山四条犬就于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前一天被运送到水明州日本军犬养训基地。因此,这四条军犬其实应该算是基地的陌生面孔新来户。
这对姐妹被主子带出基地时,眼睛里流露着迷惘,不知这是干什么。但当它们被带到现场闻了昨晚遇袭者小许的衣服后,便马上明白这是让干老本行了,顿时兴奋地摇起了尾巴。特别是平山花,就地打了几个转后,忽然大声叫了起来,通常这是它已经找到了感觉的表示。牵带它的渡边正勇顿时咧开了嘴巴,用日语下达了嗅迹跟踪的指令。
平山花又是一声大叫,正要挪步时,却被平山活轻轻的一哼阻止了。平山花用不解的眼光看着平山活,平山活走上一步,伸出舌头在平山花的脸上舔了几下,又做了一个类似耳鬓厮磨的动作。这是犬类之间的交流沟通方式,就像人类之间的附耳悄言一样,平山活已经向平山花表明了自己的意思:你那么起劲干吗,你还没有嗅出来吗,这活儿就是咱们之中的那个叫足清健的主儿干的!你如此积极,难道是想出卖人家吗?
交流沟通到这份儿上,别说受过严格训练又经历过实战的秋田名犬了,就是一般的草狗大概也已经明白意思了。平山花如果还弄不清,那真要被平山活骂一声傻B了。当下,它自是心领神会,轻轻叫了一声,站在原地不动,一直到平山活挪步了才跟着离开原地。平山活去哪里?它已经存心要包庇足清健了,于是就在院子里胡乱转了一阵,然后竟朝通往公安局内部的那道门走了过去。
刑警队长武家煌看着心里一震:这难道是公安局内部人员作的案?!
平山活、平山花一前一后进了那道门,在里面各处乱转着,看得里面那些正在办公的警察好不奇怪,有的还生出了一份担心,惟恐军犬嗅走了鼻,哇呜一口叼住自己的裤脚。两条狗转了一阵,又由平山活领着头往外走,武家煌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牵着军犬的松尾大郎和渡边正勇脸无表情地跟着它们走,嘴里不吭一声。
平山姐妹最后把人们引到水明川畔,对着翻滚流淌的清澈江水大吠。松尾和渡边交换了一个眼色,回头对武家煌说:“长官,作案者是从这里离开的。”
武家煌虽说当着刑警队长,但并未接受过正规的刑侦训练,当下便问是涉水还是乘船离开的,松尾说这可吃不准了,又问军犬若到对岸去是否还能嗅得痕迹,见松尾摇头,他也只好叹气摇头了。
这对姓平山的军犬姐妹的一次不成功的使命就这样结束了。
松尾两人带着军犬返回,一踏进训练场,松尾让平山姐妹在墙脚跟前蹲下,虎着脸用日语喝道:“你们两个混蛋,为什么故意隐瞒情况?”
平山活用惊奇的眼光望着主子,但平山花已经撑不住了,马上低下了脑袋,一副做错了事乖乖认错的样子。渡边正勇是兽医,因为没有人手才被松尾拉出来充任驯导员出现场的,他对军犬的习性和工作内容当然远不如驯犬专家松尾,当下一听不禁奇怪,连忙问松尾君这是怎么回事啊?
“它们故意隐瞒实情了!”松尾先前早把平山活在现场的反常看在眼里,心里已经起疑。但他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断定下来,于是便决定冒着可能会使平山姐妹受委屈的驯犬大忌蒙了再说,平山活资格老心理素质稳定还撑得住,平山花却已露了馅。于是,松尾就已经大体上猜出是军犬作的案了。
松尾把两条垂头丧气的军犬带回犬舍后,稍一沉思,把正在打扫院子的汪二、解宝山支了出去,四下转了一圈,找了把铁锹对着靠近犬舍一侧的墙角就挖,一挖就挖出了一段油乎乎脏兮兮的麻绳——聪明的军犬昨晚把那条窃得的牛腿连肉带骨全部解决后,为了消除痕迹就扒了坑把拴牛腿的绳子埋进了土里。
松尾大郎看着手里的绳子,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如果肖叟侯洞察松尾此刻的心思,拖挺机枪来狂扫犬舍的心思都有!
肖叟侯和盛小牛身着便衣,一副城市平民模样,来到状元桥畔,他们是来拜望喻德馨老先生的。肖叟侯此次去太岳军区陈赓司令员那里接受工作分配时,临走时陈赓拿出一块鸡血石托他捎给喻德馨。
陈赓告诉肖叟侯,这位喻老先生是他1915年十三岁时在老家湖南湘乡东山高等小学堂念书时的老师,日本留学生,学养深厚,思想进步,为人正直,对陈赓的思想成长有着很大影响。后来,陈赓投军后就跟喻先生失去了联系。十多年后,陈赓在上海从事中央特科工作时,意外得知喻先生也在上海,在震旦大学担任教授。抗战开始后,上海沦陷,日军的一位高级将领系当年喻德馨留日时的同学,找上门来请他出山。喻德馨报任伪职,还当面将对方痛骂了一顿。然后忿而离沪,返回家乡水明州隐居。陈赓原本准备亲赴水明州拜访这位令人尊敬的爱国老先生的,只是由于军务繁忙,无法分身,遂托肖叟侯先行代为拜望。
陈赓取出一块鸡血石:“喻先生痴嗜书法金石,这方石头,是我三十年前就许诺送给喻先生的,一直没有机会,这次请你给我捎去,当面奉上。”
肖叟侯点头:“请司令员放心,您的老师,就是我肖瘦猴的太老师。见面之后,我给老先生磕九个头——三个是代司令员磕的,六个是我肖瘦猴自己的。”
陈赓笑了,说我们是革命者,正打破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应当提倡新风尚,磕头就不必了,鞠躬就可以了。你瘦猴在水明州当公安局长,把水明州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就是对喻老先生的最大敬重了。
今天,肖叟侯心情不错,刚才出门时遇到刑警队长武家煌,问起小许遭袭一案,武家煌说已经查摸到线索,离破案不远了。肖叟侯于是说,今天才是第二天,若在期限内破案,我要给你们记功,还要请你们吃进口狗肉宴,这个规格可不低啊,连蒋委员长也享受不到呢,别看他在重庆神气活现,可是能吃到我水明州的日本军犬吗?
可是,这种心情到了状元桥上就打折扣了,肖叟侯看见桥边有个水果摊,便说应当买点水果送给喻老先生,否则也太显得小气,他老人家也许还会以为八路军不懂礼仪呢。老先生是陈司令员的老师、肖叟侯局长的太老师你盛小牛的太上老师,陈司令员说过以后还要请他老人家出山参政议政,那就是一起工作的革命同志了,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不能怠慢的。可是两人发现身上空空如也,不禁暗叫晦气。盛小牛说要么我跑步回局里一趟取来,肖叟侯说跑回去也白搭,钱由沈政委掌管着,他这会儿不在局里,你问谁要去。正为难间,肖叟侯眼睛忽然一亮:“有了!”
原来,桥下马路对面有一个残局摊,一个小老头摊主设下一个残局,打出了“胜我三元,败者一元”的招牌。肖叟侯寻思自己是象棋高手,独立大队的常胜将军,如果此刻去攻擂,宰了这小老头料想没有问题的。盛小牛不会下棋,对于肖叟侯的水平有点怀疑,提醒说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如果下输了,那1元钱付不出怎么办?肖叟侯说,你狗日的不是咒我吗?老子这个常胜将军几时输过?今天没有时间,否则连胜他老小子几局咱俩还能下他几回馆子呢!
结局还真让盛小牛说着了,肖叟侯根本不是小老头的对手,第一局眨眼间就输了。第二局时间稍长些,但还是败北。肖叟侯咬咬牙又决定下第三局,暗忖胜了还可赢1元搏第四局。可是不过是黄粱美梦,转眼眼看又支撑不住了。肖叟侯这下着急了,盛小牛蹲在一旁更是额头沁汗。正没辙时,肖叟侯忽然一跃而起,指着远处让盛小牛快拦住——原来沈皆儒乘着公安局的那辆破吉普正好路过!
沈皆儒对于肖叟侯的行为简直哭笑不得,他掏出了五元钱给肖叟侯,但当场就阴森森地对着肖叟侯的耳朵说:“你一个公安局长竟然当街赌博,我要在党委会上让你作检讨的!”
肖叟侯还了三元赌债,买了水果,可是问上门去却被告知喻老先生晨练未归。于是就去巷口茶馆坐等,还剩下一点零钱正好够一壶茶。两人临街坐着,一边喝茶一边说话。肖叟侯语重心长地说,小牛你小子参加革命的年头也不算短了,这次把你带到水明州来,原想跟沈政委商量一下安排个什么长让你当当,可现在看来你狗日的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我得重新考虑考虑了。
盛小牛一听就炸了,说当不当什么长倒不在乎,可是我怎么是扶不起的阿斗呢,这你得说说清楚。肖叟侯说咱来到水明州公安局了,就是革命警察新警察了,警察这一行,在以前就叫捕快,须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脚踏实地,遇事不慌,可你小子吧,只顾看老子下棋,根本就不看四周动静,要不是我给你做一个榜样稍稍一看发现了沈政委,那你说今天该多么狼狈?不但狼狈,只怕还要造成不良影响哩!赶上我今天心情不错,愿意教你几招,先说如何观察四周动静,这叫习练眼力。咱杯子空了,先添水!
盛小牛越听越恼火,倒着水就反驳了。两人斗了几个回合嘴仗,肖叟侯说那咱俩试试看,当场观察过往行人,估摸对方是什么身份。正说着,盛小牛忽然一指对面路边:“这小子站在那里干吗?”
肖叟侯一看,是军犬养训基地的杂役汪二。这汪二的出现其实是给肖叟侯制造麻烦来的,但当时即使肖叟侯就是福尔摩斯,也没有理由对其产生怀疑。于是就说你别管人家干什么,就猜测这主儿的情况,我看他那站立的样子,这小子八成儿是个会家子,功夫还不在你盛小牛之下。盛小牛听着就火了,说那我几时找机会跟他比试比试,也算是以武会友,我不相信这水明州是个藏龙卧虎之地。正说着,喻德馨那里的保姆过来说老先生回来了,有请二位。于是话便打住,移步前往。
喻德馨是独身,居住在教堂旁边的一座西式平房里,他已经62岁,患有高血压、神经衰弱,雇了一个保姆相帮照料生活起居。肖叟侯跟老先生聊得很投机,也探得陈赓少年时的一些调皮材料,寻思以后必要时也可适当用于对付司令员了。因此,肖叟侯告辞出门后,心情很爽。
肖叟侯没有料到,没隔多少时间他就爽不起来了——当天晚上,喻德馨老先生突然疯了!
几个人走进来,局长公办室就显得狭窄了,肖叟侯一看为首的是沈皆儒,顿时想起了自己昨天在状元桥畔挑战棋摊败北的事情,情知不好,嘴里叫着警卫员便想去“检查工作”。早被沈皆儒喝住,说肖瘦猴同志你往哪里溜啊?今天我们举行水明州公安局党委会议让你检讨当街赌博之事,你走得了吗!
肖叟侯无咒可念,眼珠子一转马上改变策略,往皮转椅上一坐,摆手道:“人都来齐了?小牛,你给把着门,任何人都不许靠近会场!……同志们,今天我们开会,由本局长……哦,本副书记主持,会议的议题有以下几个……哦,先问一下,武队长张队长你俩那案子查得怎么样了?”一看两人脸色尴尬,便知线索已断,泡汤了,正要听详情,忽然望着门口愣住了——军管会主任胡祖毅已经进了门。
胡祖毅是个彪形大汉,说话声若洪钟,震人耳鼓,说肖瘦猴你小子还在转椅上坐得住哇?外面沸沸扬扬的都要翻天了!你是不知道还是怎么的?喻老先生出事啦!
早上,喻德馨的保姆像平时一样赶到东家住所时,发现老先生正拿着一根棍子,发疯似的扫荡着屋里的物品,嘴里念念有词:“你凶!你凶!”见保姆进门,当头就是一棍!
保姆逃出去,叫来教堂的人,强行制住老先生,将其送进医院。喻德馨是水明州名流,这事在小城马上成为一条特大新闻,不到一小时就已是全城四传其突然变成疯子的消息,又过了半小时,开始了第二轮传播,其内容已有增加,说昨天公安局长去过喻宅,不知跟老先生说了些什么话,当晚这老先生就疯了。
胡祖毅是在散步时无意间听说此事的,当下不禁大惊,因离公安局不远,就索性登门直接来找肖叟侯了。他也是陈赓的老部下,当年在瑞金时是红军彭杨步兵学校的警卫连长,长征时负责陈赓一行的警卫工作,所以也是肖叟侯的上司。当下肖叟侯听他连说带骂的一番叙述,马上跳了起来:“竟有此事?昨天,我离开时喻老先生还好好的,还说要给陈司令员刻一方印章呢!”
胡祖毅脸有怫色,说外界传言是你肖局长昨天登门口出狂言吓着了喻老先生啊,还说鬼子占领水明州也没拿喻老先生怎么着嘛。看来这件事弄得不好就要出政治问题呢,瘦猴你给我讲清楚,昨天你对老先生说了些什么话?态度老实,能够从宽!
肖叟侯是那种伸手顺物当场被捏住了指头还不认的主儿,再说他确实没有开罪过喻德馨,哪里吃胡祖毅这一套,当下便说:“这是大事,得立案侦查的,一定要调查清楚!胡主任,这不是为了替我肖某人洗刷清白,而是我觉得这事实在蹊跷!武家煌你马上去看现场,我这就去医院。沈政委你老兄看如何?算了,我们有分工,业务上的事该我管的。”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拿了手枪,抛下一句“胡主任我失陪了,改日破了案请你吃狗肉”,大步出门而去,看得武家煌、张明翰两个人目瞪口呆!
肖叟侯赶到医院,却没能跟喻德馨谈上话,老先生注射了镇静剂已经熟睡了。肖叟侯想了想,吩咐盛小牛留下保护,自己返回公安局。那边,沈皆儒已经按照胡祖毅的指示组建了专案组,于是便商议如何侦察。武家煌看过现场回来后汇报说没有发现什么可疑迹象,教堂的守夜人以及周围居民也说昨晚没有听见过什么异样声响。
肖叟侯想了一会,说这件事传得可疑,外界怎么知道昨天拜访喻老先生的是本局长呢?我穿的是便衣,脸上又没有贴标记。所以,武家煌你就给我从这上面去查,就是说,散布谣言的人是从知道本局长拜访喻老先生的人那里得知老子的身份的。先把制造谣言的人给排查出来,多半也就能查出老先生变疯的原因了。查出来了,老子饶不了那王八蛋!
武家煌听着连连点头,其余刑警也赞同。于是雷厉风行马上开始,一分析认为只有那个保姆知道拜访东家的客人是公安局长,于是就找了那中年妇人。果然是她对人炫耀张扬过新任公安局长拜访喻老先生的事儿,可是,再往下查,却就没有收获了。
下午,当肖叟侯得知调查情况后,头就大了:他妈的看来这公安局长蛮难当的嘛,案子一个个发生,破了,那是你的工作,应当做好;破不了,那就是失职了。倒不如上前线打仗来得爽快,老子又不怕死,到这水明州来坐皮转椅,看上去蛮舒服,其实等于是坐在他妈的针毡上,这是何苦呢?这样想着,就有了辞职的念头。不过,即使是辞职,也得破了案子再提出,否则,就对不起喻老先生了,自己也丢不起这个面子。
肖叟侯没有意识到自己想得有点过于乐观,他接下来所面临的不是案子能不能侦破的问题,而是连连发生的事情,使局面也愈来愈恶劣。
军犬养训基地,松尾大郎和推着小车的汪二、解宝山一起进了犬舍院子,亲自操勺给每条军犬送食。所有军犬都感到意外,因为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儿,只有犬王河上真明白主子为何要这样做。
松尾发现袭击公安局警卫、窃枪窃肉一案原来是军犬所为后,觉得军犬的行为对他是一个点化:既然肖叟侯不肯放弃宰杀军犬打牙祭的意图,那何不指使军犬不断地给肖叟侯制造麻烦呢?这样,至少使其腾不出时间宰杀军犬,如果弄得好,军管会就会因为肖叟侯的无能而撤了他的公安局长的职。或许,接替肖叟侯的局长是个好说话的人,有希望能够答应他松尾大郎关于带走军犬的要求。
松尾深信对于训练有素的秋田军犬来说,神不知鬼不觉地制造一些案件乃是小菜一碟。不过,这些案子都得围绕着肖叟侯来进行,所以就得掌握——至少是部分掌握——这个公安局长的动态。这件事对于松尾来说,具有一定难度。不过他很快就找到了解决的办法,费了一番周折终于让基地中国杂役汪二答应对肖叟侯实施跟踪。
汪二探得肖叟侯去会过喻德馨了,松尾当然知道这个当地名流,于是就决定在这个老先生身上做做文章。
跟军犬的沟通就不那么复杂了。松尾把这桩活儿交给了犬王。他把汪二窃得的喻德馨晾在窗台上的一双布鞋让河上真闻了闻,下达了指令:像足清健那样将鞋子的主人在一瞬间撞昏,形成遭受人的袭击的假象。
深夜,河上真凭着超强的嗅觉,轻而易举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喻德馨的院子。屋门关着,河上真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心里就有了主意。它的行动方案是在门上弄出轻微声响,引主人开门,然后在一瞬间实施攻击。但情况的运行跟它所策划的有所不同,喻德馨年纪大了,动作不大利索,河上真等候了片刻不见有反应,便去卧室窗下趴在窗台上察看。老先生此刻正想从窗户往外观察是什么动静,黑暗中冷不防冒出一颗头颅来,不禁魂飞魄散,昏迷过去醒来后神经就失常了。
这个结果,比松尾预想的还要好,尽管他无法知晓河上真是如何行动的,但他深信这是秋田军犬特殊的本性所为。当汪二报告外界对于喻德馨事件的反应后,松尾便对犬王大加赞扬。松尾寻思宜趁热打铁继续进行下去,必要时可以几处同时作案,这就得动用数条军犬了,于是便决定笼络所有军犬的感情,亲自出马喂食。
当天晚上,松尾、渡边向河上真、足清健、平山花和挨过盛小牛一脚的丙成参共四条军犬下达了行动指令。于是,水明州城内的平民医院、大成富饭庄和天明渊中药铺同时发生了事件,医院是财务室失窃,饭庄是所有生熟食品变质,散发着一股隐隐约约的尿骚气味,中药铺损失最大:屋顶上用来储存天落水的大木桶底部的塞子不翼而飞,下面库房里的珍贵药材悉数被淹。那时还没有“有困难找民警”的说法,三起事件中,只有医院因为是失窃而向公安局报了案。不过另外两起事件没隔多久也传到了肖叟侯的耳边,那是沈皆儒受了胡祖毅的启发去外面微服私访而查摸到的。肖叟侯说我这边的案子还没有破掉呢,怎么顾得上过问食物变质和药材水淹的事儿啊,沈老哥你就饶了我吧,我得上医院探望太老师去啊。
肖叟侯去医院探望喻德馨,主要目的是为了了解老先生究竟遇到了什么。可是,他失望了,喻德馨的神志还是处于迷糊状态。无奈之下,他只好招呼盛小牛离开。
没有想到,出门之后,就发现了破案的曙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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