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俺们家一直吃大石门大队李富的豆腐,但并不是每次都给钱——他当时大约六十岁,炭黑色无沿棉线帽,黑灰色对襟褂子,颜色污黑短至脚踝的肥大棉布裤子,一双解放了大拇脚趾、已泛白的解放鞋,古铜色脸上布满比脸色更深的墨黑色皱纹。虽然他看起来很老、实际年龄也比俺大长二十多岁,可按七弯八绕的亲戚论起辈分,他还得管俺大叫叔,我自然而然地称呼他为大哥了。
如赶巧,或是他刻意赶饭时,就会从挑子上取下二斤多豆腐,用那柄黄铜锻打的长方形专用豆腐刀,切成正方形小块,直接倒进俺家菜锅里或煎或炖;有时也用辣椒葱姜蒜酱油醋或酱豆子,调成凉菜。
当然,他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喝上一茶碗、大约三两俺大的芋头干酒。在那个一切靠供应、衣食尚且缺乏的年代,无论是散装酒,还是瓶装酒,都是非常金贵的。俺大不多劝,他也很自觉,一碗三两,喝完嘴一抹,再吃一张芋头干煎饼、喝大半碗芋头干汤,有时逢俺家喝大米汤、吃烙白面单饼,他也不多吃,然后挑起担子继续他的营生。
可有一次,适逢俺五舅来了,酒也备得充足。俺大在热情地劝俺五舅的同时,为了面子,也稍显热情地捎上了他。一来二去,五舅没怎么喝,他倒先醉了——
当他夹起一块煎得四面金黄的豆腐想送进嘴里时,筷子竟然不听指挥,一下捅到鼻尖、一下戳在下巴、又一下捣在左腮帮子、再一次指向右腮帮子,他不得不伸出左手抓住豆腐连带抓紧筷子住嘴里按,可这时嘴里已像咸汤开锅一样,绿的辣椒皮、红的胡萝卜丝、灰色的猪肉丝、白色的豆腐一起奔涌到紫黑的唇边。
他急忙抿紧嘴,用双手捂住——他最后的清醒意识告诉他——这都是好东西不能浪费,更不能当众出丑。但他肠胃食道嘴巴已经不听从其指挥,只听“酒司令”的。当他转跨过门坎,妄想绕到门前石榴树后时,就在屋门口,几线彩色的食糜从他的指缝间、两个鼻孔、两侧嘴角喷射而出。多好的东西呀,经他这么一折腾变得跟屎一样。
这时,俺家花斑狗可高兴了,大幅度摇着短毛尾巴,呱哒着紫红的阔嘴,伸着鲜红带黑斑的舌头,将他吐在地上的,一点不剩地全收进狗肚里。如果不是地上几块湿粘的地方及扶着膝盖腚撅得像大炮的李富,真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吃完地上的,再想舔食李富脸上残留物时,被我重重一脚踢在狗腚上,可它捌着头恋恋不舍地走了两步后,又猛转身凑到了李富脸上。这时,正在拉着风箱烧火煮水的俺娘,一火钩打在狗头上,它这时才毅然决然地放弃,“找”地一声惨叫后,紧紧夹起尾巴逃到了门外。
自此,俺家的狗整整两天不欢不跳不喊不叫,除了偶而在墙边懒懒地晒晒太阳,其余时间就在碾盘下的狗窝里团卷着身体窝着头睡大觉。
我知道它这是“吃”醉了,没事,过两天肯定好——去年,俺大队东头钱广财家出老殡,四个凉菜刚上齐,后面八个热菜一道还没上呢,其中一桌八个人里已有六个嗜酒如命的老头喝倒了……
闻味前来的一群土狗,舔食后当场就有五条焉头焉脑地原地打起摆子——醉得已不识道,尽往树上墙上桌脚人腿上碰。就这样,只两天的功夫,这几条狗为了争一泡新鲜的正冒热气的人屎厮打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不可开交了——